书斋内有调皮的孩子,似只听到最后那几个字,瞎起哄道:“好!躺桌吃饭!”
几语毕,底下窃窃私语。
在老夫子的耳中,满堂都是蚊子嗡嗡叫,聒噪且听不清。
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是最惧怕夫子的,但一被鼓动,就是最控制不住的。
老夫子头疼地抬起戒尺,用力拍拍桌子,发出康康康的响动,待斋内稍有安静,他朝罪魁祸首齐行舟看去——
“等这课结束,喊你长辈来。”
齐行舟绷起脸,低下头,“夫子,学生错了。”
好学生一认错,老夫子就心软了,“错在哪了?”
齐行舟仍旧是低着头,“错在,生在了有心无力的年纪,学生在万卷书中看不到众生,众生疾苦,学生却只能在黄金屋中领悟自然法则,这与平日阿姊教的相违背,亦与书中的大道理相违背,学生一时间……不知读书为何。”
这次,老夫子没有生气,转头看看这一室学生,其中有一半扭头相视,清澈的眼睛眨呀眨。
可见自己极为喜爱的学生,比同龄人成熟太多。
故,老夫子惆怅地叹一声,“这堂课,改自修。”
齐行舟追问,“夫子是要请我阿姊来吗?”
老夫子摇头,缓和道:“这课我若继续上,你也听不进去,既如此,就用你自己的方法,做你认为不违背本心的事。”
语罢,老夫子步子慢慢地离开。
夫子一走,书斋内的几个顽劣学生相视一眼,发出“哦”的起哄声。
“安静。”作为好学生,也作为斋长的齐行舟发话。
但只有一半的人听。
随即包赢走出座位,将夫子的戒尺拿在手中,摇头晃脑装得很像,“不许闹。”
众小孩哄笑,笑完就安静了,都想看看他要干嘛。
包赢粗着声道:“阿舟,你就说怎么做,我跟随。”
众小孩竖起耳朵。
齐行舟正色道:“我们年纪小,很难离开京城,但扬州尚缺银子,我们可以捐钱。”
“好!捐!”包赢毫不犹豫,义气道。
其他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安静不已。
此时,突然有个孩子举起手,弱弱道:“我也跟你捐。”
说话的,是商贾之子,因出色的成绩考入书院,但平日里话少胆小,这时说话让人意外。
小孩低头,直接从兜里翻找出六百两,“我有钱。”
他的确是在场最有钱的小孩,六百两惊呆了旁人,毕竟在四品大员俸禄六十五两的时代,能一次拿出六百两,可见这小孩是多么阔绰!
“他好有钱啊!”
“我爹娘从不给我这么多钱。”小孩子们窃窃私语。
随后,齐行舟也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木箱子,放到书斋前方,“大家想捐的,可以把钱放进去,然后到我这里登记姓名,做好事留名,若不想捐的也没关系。”
说着,自己将攒下的五十两银子放进捐款箱。
那个要捐六百两的,做了第二个捐款的小孩。
包赢回到座位上将课桌里里外外翻了一遍,挠着头毫不掩饰,“今日没带钱出来,阿舟,我明天捐,来得及吗?”
齐行舟点头。
包赢憨憨一笑,高声道:“我明日定要拿出此生所有积蓄,但不让我爹娘知道,等到名单公示那天,给他们一个惊喜!他们肯定会表扬我的!”
这句话,和刚才“上桌吃饭”一样,戳到了孩子们的心窝窝上。
当即有个大眼睛小孩起身,两只手各举着两锭大银子,“我这里有十两!齐行舟,你帮我记着,我今日回家还能再取三十两来!”
齐行舟紧抿着的小嘴弯了弯,点点头,提笔记下。
“我也要悄悄捐钱,惊艳我爹娘!”齐刘海小孩站起来,拿出书箧里的钱袋子,“这里五两,等我回去把我的玩具当了,明日再多捐些。”
身形圆润的小孩从自己的钱袋子里取出五文钱,将剩下的都丢进了捐款箱里。
有人调侃,“你留五文钱要干什么。”
圆润小孩嘿嘿一笑,“留着买冰糖葫芦。”
有人鼓动,“五文钱向小厮借下就好了,留着干嘛,捐吧。”
圆润小孩尚存理智,“那不行,我爹娘会知道的,捐钱不叫他们知道,我也要给他们惊喜。”
就这样,书斋内一小半的孩子当场捐了钱,还有部分表示明日将钱带来。
包赢走到捐款箱前面,低头眯眼看看捐款箱,还是很浅,于是最后问一句,“今日还有要捐的吗?”说着朝低着头装睡的甄斐看去——
“阿斐,你捐吗?”
甄斐“睡着了”,把头埋得更深了些,无人都看见他的脸色。
包赢闭了嘴,齐行舟将目前捐了款的名单报了一遍,比如捐了十两银子的,他会说某某捐了十两,可以供灾区的一个孤儿半年的伙食。
平日生活富贵的孩子们感受不到十两有多重要,但一听能让一个孤儿吃半年,方知十两有多重,同时,也更有成就感。
“明日若有改变,会再次核对的,大家放心。”
报完后,没报到名字的孩子们,眸光莫名黯淡了些,而捐了银子的,小脑袋抬得高高的,仿佛自己的钱已经帮到了灾区的人。
方才留了五文钱的孩子,忽然后悔了,把五文钱也掏出来,“我今日不吃冰糖葫芦了,给灾区的孩子吃个冰糖葫芦。”
齐行舟道:“灾区的孩子不吃冰糖葫芦。”
“那吃什么?”
“吃粥,馒头,这些饱腹之物。”
“馒头?”
“就是没有肉的包子。”
“给他们加个肉,行不行?”
“那要好多钱。”
“我若是把钱都捐了,我自己怎么办?”
“没关系,你不用钱,书中自有黄金屋。”
……
直到这堂课结束,所有人离开教室,去上骑射课,甄斐才缓缓“醒来”。
齐行舟和包赢发现甄斐没跟来,于是回头去寻。
到了书斋门外,发现鬼鬼祟祟走到捐款箱前的甄斐,他正将捐款箱的布揭开。
包赢瞪大眼睛,齐行舟垂下眸思考什么,两人都没有出声阻止。
捐款箱放在桌上,站着的甄斐只比捐款箱高出一个头,他将捐款箱打开,又从衣服里面摸出几颗碎银子,轻轻放了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捐款箱关上。
齐行舟和包赢一语不发地看着。
等甄斐走出书斋,对上这两张板正的脸,他无措地怔在原地,双手交叠,“你们,你们在这里干嘛。”
“找你上课。”包赢走过去,以身高优势,一把揽住甄斐的肩膀。
甄斐皱着脸,“你们看见了?”
齐行舟点点头。
甄斐:“不要记了,不要记。”
齐行舟问,“为何?”
甄斐眸光一闪,又垂下头,难以启齿地开口,“我爹娘怕我乱花钱,银子不给多,我只能拿出一两来,太少了,记在上面给我爹娘丢人。”
“你干嘛,蚊子再小也是肉啊。”包赢一拍他肩膀,豪爽道,“不要那么别扭。”
齐行舟站在他另一边,“你已经尽了全力,怎么会丢人,是旁人该同你学习。”
“……真的?”甄斐抿了抿嘴,像个失落的小猫。
齐行舟嗯了一声,他便重燃斗志,脸颊处露出笑涡来。
“好了,麻烦你像个男子汉一样,”包赢觉得他太别扭了,“等休沐,我让我爹请你们吃烤全羊。”
三个孩子笑语晏晏地朝着骑射场走去,因为迟到,被骑射先生罚站了整整一堂课。
但,虽罚犹荣。
今日的京城,大街小巷无非就是传着两件事,一为扬州灾情发展如何,二是承安伯府母女游街。
母女游街传得沸沸扬扬,即便沈益大门不出,在伯府看见被送回来的一身狼藉的妻女时,他本就敏感的心灵更是崩溃了。
忍不住咒骂道:“你们,你们!有没有考虑过这个家,考虑过我,考虑过冠玉!”
柳氏悲戚地喊了声“老爷”,如今在自家府里,终于可以敞开天窗说亮话,“妙妙是我们亲生的女儿啊,老爷忘了吗,忘了我们年少时的海誓山盟,忘了妙妙小时候吃过多少苦?她明明是您亲生的女儿,却在周家养了十二载,好不容易回到您身边,您也无法给她嫡女的身份,她永远屈居微生颜的女儿之下。”
“这对她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可我从未怨过呀,老爷,看在我们年少情意上,宽恕妙妙吧,让她好好过安生日子。”
柳氏的衣裙上还残留着鸡蛋液和烂菜叶,模样狼狈又可怜,一番话说得沈益念及年少青梅竹马的时光。
少年时的沈益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伯爵府虽衰败但还未到如今苟延残喘的地步,彼时柳家是京中排不上名号的官宦之家。
柳氏之父是五品官,三进院的柳家与伯府比邻,伯府西院正好靠着柳家的后院,仅有一墙之隔。
两人结缘,是因为柳氏的风筝掉在了沈益的院里,两人一来二去私下有了往来,沈益也会拿着梯子爬墙头。
爬墙被柳家发现后,柳父寻了来,沈家面子挂不住,主动提及儿女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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