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这样,花颜第一反应震惊之余,便剩下的喜悦,至少她这悬了好几日的心能够放下了。
想来公子应该是故意中的圈套,以公子的谋算,不可能轻易会被贼人暗算,况且这是京城之中天子脚下,就算是想要作乱的贼人也不得不三思而后行。
更别说要刺杀的对象乃是当今丞相卫辞青。
可又是何人会想要刺杀公子呢?
公子乃是如今春闱科举主管官员,此时公子出事朝野上下必定会猜测贼人是冲着科举来的。
加上二公子此时同时出事。
花颜思索了许久,冒出无数个念头,又被自己给掐了回去,因为公子在她心中实在是太过英明神武,寻常人在生出算计他的念头之时便已经是一脚踩进了公子的圈套。
若是无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刺杀公子……
直到最后终于浮出了一个让她胆战心惊的猜想——
倘若那刺杀公子的人,是公子自己安排的呢?
为的便是让旁人觉得那背后始作俑者是想要灭口,或是…扰乱科举。
那大公子此次又是所为何?
花颜不敢深思。
无论如何,大公子安好,便是值得高兴的。
只是除了高兴,她又不免有些气恼,虽然知晓大公子定会有自目的,有自己的计策,她自然不会无理取闹,只是天天夜晚总是那样戏弄她!
如今还没证据,还不能确定大公子是做戏,需要等她晚上再试探试探。
花颜打定了主意,便深呼吸了一口气,忙将一旁的披风穿戴上,虽说她与大公子早已坦诚相待无数回,只是如今让她就这样无异于赤诚相对,来服侍大公子沐浴,她实在是做不到。
花颜将大公子的亵衣褪下,屏气凝神地仔仔细细为大公子沐浴,只是在知晓大公子有可能清醒着,她再不敢乱看乱碰,恨不得能用意念为大公子沐浴。
煎熬两个人的沐浴终于结束,花颜俏脸绯红地裹着披风出来,便吩咐丫鬟去寻朔风,让朔风将公子带回去。
等花颜更衣出了浴墨轩之后,便瞧见行之早在门口候着,瞧着他面色如常,少了前几日刚见时的忧色。
花颜心中猜想又定了一分,想来此事行之侍卫也是知晓的,她莞尔一笑轻声问:“不过是沐浴而已,行之侍卫怎的还在浴墨轩在等着?”
这话分明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行之却就是下意识觉得花颜姑娘此话有些不对,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劲。
行之神色有些怪异,随即又忙带着笑:“姑娘伺候公子日夜辛劳,属下只是略尽绵薄之力。”
“行之侍卫言重了,伺候公子实乃花颜本分。只是不知公子何时才会苏醒?”花颜叹了一口气,言语间是藏不住的怅然若失和担忧,说着她的眼神头一次直视行之,从前都是为了避嫌,如今也是为了看清行之脸上的神色变化。
“姑娘放心,太医说了公子不日便会醒了,定不会昏睡太久的。”行之脸上带着笑容回答,心中却疑窦丛生。
花颜笑着道:“那便好。只是花颜隐约记得,前几日太医似乎不是如此说的。”
行之心中咯噔一声,他头一次正面触及花颜姑娘的目光,那样温和的目光竟会让他生出一种在同主子对视的感觉,少了主子的冷漠气势和锋芒,但像是温温柔柔谈笑之间便轻易将人洞察个清楚。
只是一个眼神,他竟会有些想对花颜肃然起敬的冲动,实在是诡异至极。
总不能…主子竟然能让花颜姑娘觉出不对了吧?
行之忙带上笑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姑娘说的是,那便是属下记错了,这些日子事务繁多,大约是记性差了。”
所幸花颜闻言,也没有继续试探下去,便随着行之回了大公子的院子之中。
沐浴之后,便是如常的伺候,花颜这两日闲暇无聊之时,央了行之给她带了些笔墨纸砚。
伺候完大公子,花颜闲暇无聊时便开始习字。
只是前两天习字是为了求一个静心,今日得知大公子有可能清醒着时,总觉得不知何时他便会起身直勾勾地瞧着她习字,花颜站在桌案前,对着如出一辙的笔墨纸砚,偏偏半个字都写不出来。
要么就是写出来了,意不对,形也不对。
总之就是字不对,人也不对。
花颜索性放下了手中的湖笔,没忍住向床榻那边瞟了好几眼,心道他倒是沉得住气,却将她扰得无法静心凝神。
就这样僵持了片刻,花颜正欲寻些旁的事情打发时间之时,却瞧见书案一角被砚台压着的一张宣纸。
大公子行事雷厉风行,也最是周全万无一失,能随意放在书案上垫砚台的,应该是无关紧要的吧?
花颜紧张地瞧了瞧床榻上的人影,随即将砚台下的宣纸抽出来了一瞧,是摘抄于左传中的一段——《郑伯克段于鄢》。
具体内容花颜不敢妄做揣测,专心瞧着那字迹犹如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笔走龙蛇间是掩盖不住的锋芒。
她似乎能看见一撇一捺间所有的锋芒与戾气,也能看见绝对的隐忍与果决,恍如一个完整的人呈现在她的面前。
不知怎么,花颜竟就看入了神,重新起身拿起湖笔,将一旁的镇纸调整过来,开始慢慢学习大公子的笔迹。
花颜不记得过了多久,只察觉不多时窗外夜色便笼罩下来,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她有些腰酸背痛,有些乏了。
不知不觉间,不仅书案上,连地上都散落着临摹的宣纸。
花颜下意识地瞧了瞧床榻上的人,犹豫片刻还是将所有的纸张都收了起来压在一旁书架的角落中,又将原本那张放回了砚台下。
她要如常为大公子清理脸上和手脚,又在他唇上点了些水珠,才放心地靠坐在一旁的座椅上闭目养神。
许是这几日太累,花颜原本还想要装睡等等看大公子会不会起身,谁知道刚闭上眼不过片刻,便沉沉睡了过去。
听见房中传来少女清浅的呼吸声,卫辞青才掀被坐起身,也未曾穿上鞋袜,赤脚径直走向书案。
他这几日都听见了笔尖和纸张的摩擦声,知晓她闲暇之时以习字打发时间。
第一日写的是张萱的《祭侄文帖》,第二日写的则是《史记》开篇。
平心而论,他第一眼看见那样秀气小巧的簪花小楷,同寻常官家小姐的簪花小楷都不同,花颜的簪花小楷丝毫不显拘束细劝之意,反倒充斥着一股难以摧折的傲骨与志气,可见书法者心中的意气与不凡。
卫辞青属实是头一回被旁人的字迹惊艳,心中对这小丫鬟又不禁生出了几番好奇。
她从前诓他不会琴棋书画,更是认不了几个字,但到了如今,她不经意间显露的琴棋书三样都让卫辞青禁不住眼前一亮。
这小丫鬟仿佛他一眼从乱石之中挑选出来的玉石,初初看是同旁的石头并无什么太大的区别,但一步步深入,一点点剥开她外层的石衣,才看见了那珍贵耀眼的翡翠。
顽石内里的翡翠,只有他卫辞青一人知晓,也只有他能看见。
卫辞青想起方才的动静,她似乎不同前两日那样顺畅,像是思虑了许多,习字的声响停了很长一段时间,随即又响了起来。
他走到书案面前,借着烛光四下打量,便发现了砚台下的宣纸有挪动的迹象。
卫辞青记得那宣纸上写的是什么,扫了一眼后一眼洞察出书架角落多了一叠宣纸。
指尖夹着宣纸抽出来,借着昏黄摇曳的烛光,那些熟悉的内容便展现了卫辞青眼前。
初初看时,卫辞青只以为花颜是在写那一段《郑伯克段于鄢》的内容,谁知这一张张不断看下来,从一开始的簪花小楷像是刻意学旁的笔迹,再到后来的别别扭扭。
到最后卫辞青竟能瞧见同自己有五分相像的字迹。
短短时间,竟能将他的笔迹学去五分,可见小丫鬟天赋惊人。
不知怎么,许是将她当做自己的所有物,她越是显露光彩,卫辞青的心中竟然在二十多年间破天荒地生出几分骄傲之意。
这样陌生的感觉让卫辞青觉得实在陌生,拧了眉强行压下去,再看手中的宣纸中,便发现板正轻薄的宣纸中夹了一张皱皱巴巴的,像是被人团成了一个一团,又再次铺平展开。
卫辞青将那张纸单独抽出来,便瞧见那纸上的字迹不似她的板正字迹,倒像是习字习得气性上来是,随意挥墨之。
他扫了一眼,满篇…只充斥着三个字——大公子。
这三个字写得杂乱无章,他那一眼仿佛便能瞧见她写这之时的心乱如麻。
在无数的“大公子”之中,夹杂着一个很小很不起眼的角落,却是另外的三个字——卫辞青。
卫辞青瞧见,不怒反笑,更是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
看来小丫鬟还真被他养出不少气性,如今竟敢明目张胆地直呼他的姓名。
兔子学会呲牙了。
卫辞青将那一垛宣纸重新放了回去,只留下那皱皱巴巴的一张,叠起来放进他的怀中。
小丫鬟靠坐在座椅上,更是拘束,睡得也不安稳。
卫辞青转身便走到座椅面前,凝眸瞧着小丫鬟片刻,伸手将她打横抱进怀中,放在了床榻之上。
他正欲起身,却被人拉住了衣角。
“公子…公子快躲开!”
花颜像是梦魇了,梦见了什么不得了的血腥刺杀场景,整个人面色苍白,俏脸皱巴巴的,嘴里还不停念叨着:
“公子…公子您千万不能出事。”
说完,攥着卫辞青衣角的力道越发大了。
看着小丫鬟躁动不安的模样,像是真真被那噩梦中的景象吓得不行,卫辞青睨了她片刻,竟鬼使神差地将她抱坐起来。
许是抱住了他宽厚的肩身,花颜才确定噩梦中的公子是安全的,双手放在他的肩上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像是只有这样才能安心,喃喃自语:“公子没事…没事就好…”
眼下佳人在怀,小丫鬟温热柔软的身子陷在他的怀中,耳边是她迷迷糊糊又万分急切的懵懂话语。
卫辞青头一次生了几分呆愣。
这瞧起来听话乖顺的小丫鬟,骨子里却是个最傲气铮铮的,藏起来的气性也是最大的,说不得笑不得戏弄不得更碰不得。
偏偏也正是最出乎意料的人,做出了从没人做过的事。
平心而论,此次刺杀确然是他自己设计,他算准了每一步,有绝对的把握不会节外生枝。
再者,在无数波谲云诡的朝堂争斗之中,这样的谋算设计算不得什么高深之计,只是随意打压打压卫府他那位嫡母。
他算准了所有,偏偏漏了面前的小丫鬟。
不知她会着急,不知她会忧心,更不知她会如此心潮澎湃地紧紧拥着他。
莫说是这样的事,纵使是比这危险上数十倍的事,在卫辞青的过往之中无处不是。
但花颜,是头一个这样对他的人。
许是窗外寒风呼呼作响,吹得人心神躁动。
又许是房中昏黄的烛火朦胧摇曳,映得人欲念丛生。
随着花颜身上独有的清冷幽香钻进他的鼻尖,卫辞青心神微动,下一刻便吻在了她的耳后。
本是一时情动,卫辞青吻上那白皙细腻的肌肤上时,理智便彻底回笼,想要一触即离。
却不想,怀中人儿的幽香像是生了钩子般,让他有些控制不住吻了下去。
直到吻上她的锁骨,控制不住咬出艳红痕迹之时,卫辞青方才彻底抽离。
小丫鬟却像是毫无知觉般,在他怀中睡得沉沉,神色不安,秀眉紧拧,在梦魇之中睡得并不安稳。
卫辞青伸手轻轻抚平她的秀眉,薄唇贴在她的耳廓,难得轻声抚慰:“本相在。”
许是睡梦之中的花颜当真听见了卫辞青的话语,当真神色轻松下来,倚靠在他怀中呼吸逐渐平稳下来。
……
第二日花颜醒时,是被门外行之的敲门声惊醒。
她猛地一惊醒,额头在冷硬的椅背上猛磕一下,立时便红了。
花颜一边前去开门,一边揉着额头疼痛处,在行之带着人将吃食送进来之际,她便去了耳房梳洗。
洗漱完毕,花颜正对着铜镜重新束发,木梳穿过长发,墨色长发同她雪白如玉的柔荑形成了鲜明对比。
花颜往铜镜中一瞧,发现额头已然红肿起来,可吸引去她目光的,却是脖颈上骤然出现的红痕。
她心下一喜,忙将衣领口扯开了些,便将自己锁骨上那完整又熟悉的红紫咬痕!
谁人能留,谁人会留,花颜不用想便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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