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做这副装束打扮?”治粟内史德业府邸,当家大妇静姝仪态优雅姿容端正,一丝不苟跪坐软榻上,看着对面一身戎装面貌截然改观,处处透露勃勃英气的少女,目光挑剔而隐透不屑。
治粟内史是临江王国九卿之一,德氏也是江陵城有数的贵族世家之一,家主德业向来与大柱国伯丕颇有私交,连带两家日常也是多有往来,伯阎这位长女与德业的这位娇妻也甚是相熟。
“今日前来,我并非以伯家长女身份前来,而是以大楚长公子姬妾的身份。”伯阎将手中的温汤放下,微微抬头,眼神犀亮如秋空晨星,一股极具进犯攻击性的气势咄咄散发,静静逼视着对面的多年好友,话语间隐藏锋芒。
静姝面色一变,惊疑不定仔细打量她几眼,发现不是开玩笑,面色慢慢冷淡了下来,冷嗤道:“吆喝,原来是攀上了高枝了。怎么,这是到我这位旧日的姐们面前,示威来着了?”
伯阎轻轻摇头:“那怎么会呢,我是以大楚长公子姬妾身份,前来寻求你这位临江王国九卿之一治粟内史的正妻支持的。”
口里说着“寻求支持”,伯阎态度却是充满了高高在上的俯视,那里有丝毫求人的低下态度?
站在伯阎角度,她眼下身份既然是大楚长公子的姬妾,代表的可是高傲高贵的大楚王室的脸面,——如此怎么可能随便低头?
静姝面色和缓了几分,言辞却冷淡依旧,甚至带了几分讥讽:“哟,原来是来寻求支持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将我给砍杀当场呢。至于说支持嘛,我们德家支持的已经够多了。老爷传信回来,已经命我将家族所有私兵派遣前去协助守城了,你还要怎样?”
伯阎听出静姝话语间蕴含的浓重不满,也是,家主被扣在王宫不得脱身,时刻面临生命危险,还被掐着脖颈逼迫着将家族私兵给派遣前去守城,对于德氏这等旧楚世代贵族世家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心里能高兴才怪呢。
静姝的反应,与伯阎事先的设想一般无二,也是她今日此来的目的。
德家虽然名义上派遣出了家族私兵协助守城,但伯阎估摸,最多就一半而已,至少还留下一半守护府邸。此外对大楚、对伯家,肯定也是心存不满,怀有怨言,是极大的不安稳因素。故而伯阎此番前来,目的就是要彻底消除他们的不满,根治他们的怨恨。
“仅仅派遣出几名家族私兵如何能够?当前逆贼叛军在外虎视,局势这等危急,德家身为九卿之一,理应肩负起更重要的责任才行啊。”伯阎摇头,话语也是毫不客气,强硬的施加着压力。
“你什么意思?我德家还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静姝愠怒,捏着温汤碗的纤嫩手指一时间隐隐发白。
“此言差矣,不是让我满意,应该说是让王上满意,让王国上下臣僚满意,以及让满城百姓满意。”伯阎大言不惭,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成了项昌女人后,受他影响,发觉自己脸皮也变厚实了许多,“至于如何做嘛,也是简单,将家族所有奴仆、婢女,连带家中所有粮食、布匹,统统交给我带走,王国从上到下想必就感受到德家的诚意了。”
“你说什么?你、你属癞蛤蟆的,好大的口气!”静姝勃然作色,气得娇躯浑身哆嗦,连带胸前的两座圆融都摇起了太阳。
伯阎没有看错,像德家这等世家大族的确不看好项昌与伯丕,一直存着别样心思,没有实心归附。
他们德家眼下虽然派遣出家族一部分私兵帮助守城,此后要是大将军黄极忠率北军取得最终胜利,将项昌、伯丕一派给打跑,到时候他们可以借口是受项昌胁迫不得已而为之,黄极忠想必也是不能为难他们。
但要按伯阎所说的这么去干,——这是毁家纾难啊,等于是死心塌地倒向了伯丕与项昌一派,再无转圜余地。如此一旦事情出现反复,黄极忠最后攻破江陵,来个秋后算账,他们德家是要万劫不复的。
不得不说伯阎这般干可是太狠了,比项昌仅仅逼迫贵族世家派遣出一部分私兵的行径,更要狠上数倍。
伯阎原本出身贵族世家,对这些贵族世家心思了若指掌,对如何做才能够真正将他们拖下水湿身,失去退路,是无比门清。
堡垒最容易被自内攻破,诚哉斯言,有了伯阎这等吃里扒外、铁了心要背叛的货色在,像眼下的德家又怎么可能撑得住?
“我们德家这么做,与被你们以莫须有罪名毁掉的颂家等家族,还有什么两样?还不都将变得一无所有?”静姝再也忍不住,手重重一拍案牍,“腾”站起身,大声怒斥。
“至少,你没有被拖到王宫前的广场,跪在那儿等待被赏赐给守城有功的将士。”对于静姝的愤怒,伯阎冷然不动,冷冰冰的一句话,却是让静姝再次面色大变。
“你,是在胁迫我?”静姝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危险的眯了起来,盯着静姝,一字一顿道。
话语蕴含的寒意,让人心头发紧。
伯阎却是依旧神色丝毫不变,这次轮到她的话语中,充满浓重的不屑了:“胁迫你?你也配?!一个小小的临江王国的治粟内史,不值一提微不足道的小家族,也值得我胁迫?”
面对伯阎这番居高临下到极点的话,静姝几乎要气疯。以前伯阎身份与她相比可是差了一大截,毕竟她嫁的是九卿之一,伯阎可不一定能嫁九卿,故而她是极具心理优越感的。想不到而今形势逆转。
但真正一想又不得不承认伯阎所言的确没有丝毫虚假,堂堂大楚长公子的姬妾,能够前来,的确是很给他们德家面子,不存在胁迫,毕竟他们德家距离当今至高无上的项家可是太远太远了。
也就是说眼下的伯阎,已实打实成为需要德家仰望的存在。
“也就是看在你我往日情谊的份上,我此番才亲身前来,给你一个机会。你以为大楚的战车,什么阿狗阿猫也收留吗?鼠目寸光,妇人之见,不知所谓。”伯阎冷冷道,一边将身前案牍的热汤向前一推,起身干脆就走。
静姝僵立那儿,怔怔看着伯阎离去的身影,再看着这碗热汤,面容复杂。
她无比清楚,自己只有这一碗热汤的时间来做出决定。
长长叹了一口气,静姝面上浮现出浓重苦色,情知如不乖乖按照伯阎的意思去做,那接下来冲入颂家的那群如狼似虎的兵士,就要冲入他们德家了,到那时她这位德氏家族的当家大妇,就怕真个要前去王宫前广场上,跪在颂家正妻身旁与之做伴。
最让静姝心寒的是,伯阎对他们德家的家底,是摸个大概的,此番前来索要的粮食、布匹、奴仆与婢女,要是做不到按她所言的倾尽所有,但凡稍有留存,都怕是难以过关。
“伯阎,你欺人太甚!”静姝面容扭曲,银牙紧咬,自牙缝挤出几个字。
站在德家门前街道上,伯阎俏然而立,静静看着街边几丛浓放的秋菊。不多久,闻听身后德家传来鸡飞狗跳无比嘈杂集合奴仆婢女的声响,旋即很快,一百几十名奴仆婢女鱼贯而出,随后还跟随了几十辆牛车,满载了粮食布匹,走到她身后,俯首听命。
“贵族世家都是纸老虎,表面看着牛气哄哄,极具力量,实则内里虚弱不堪,特别面对强过他们的强横力量,是绝对没有心气胆敢反抗违逆的。那怕遭受再大的羞辱,最终也会忍气吞声乖乖低头的。”
回味着软榻上那日夜牵扯她心魂、强健又自信之人对她说过的话语,伯阎露出“果不其然”的神色,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笑泛起。
接下来,她带领这支浩浩荡荡的车队穿街过巷,气焰嚣张,转而又去了下一家贵族府邸……
“哇,好多粮食,快来看啊!”
“从哪儿挖出来了这么多粮食?”
“有粮吃了,有粮吃了!不用饿肚子了。”
……
在一阵阵牛叫声中,在一干军士满怀惊喜的叫嚷声中,足足数百辆牛车满载着垒放的高高的小米、豆子、稻米等等粮食麻袋,慢慢向着粮仓走来。在牛车两侧,还跟随了高矮胖瘦不一而等的足足数千名青壮年奴仆、婢女。
抵达粮草前后,奴仆们一拥而上,有条不紊将粮袋肩扛手抬,运送进一个个巨大仓库内,齐整码放好。
所有奴仆全都是粗手长脚,肩背厚实,满是气力,一看就是做惯了粗活,而今卸运这些粮食,干得又快又稳妥。
而那些婢女也没有闲着,分出一半,走到粮仓的西侧空地,一字摆开运来的一个个硕大巨釜,肩来清水清洗干净,然后抬来小米、豆子倾倒进去,釡下烧起柴禾,就此煮起军粮来。
其余一半婢女则在为首七八名年长婢女带领下,走到东侧空地,将地面清扫干净,然后用木棍支架起布匹,形成一个个遮阳遮雨的简陋营地。在地面整齐摆布上一张张软席,然后又将洁白的麻布裁剪成一拃宽、两臂长的布条,用沸水清洗后,挂起来晾晒。
看着忙中有序、一切有条不紊进行的这一切,项昌本能就感觉一股熟悉的感觉泛起,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垓下城的大楚军营。
所有这些,能被完美复制这个地步,眼下江陵城应该只有一人能够做到,——因为他只详细对一人讲解过。
项昌满怀惊喜与希冀,抬头四下张望,不住眼寻找着那个熟悉而娇美的身影。
“公子是在寻我吗?”一个略带矜持、语调温柔而清越、饱含深挚情感的声音自他身后突兀响起。
项昌猝然回身,向后一看,果真,这段时间夜深人静不时魂萦梦牵、让他深入其中难以自拔的倩影,俏生生站立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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