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珠圆从二十岁长到二十五岁就只用了一个打盹时间。
沈珠圆的回忆被永远终止于她戴上眼罩,头抵在机舱上,怀揣着“就睡一会儿,就睡一会儿。”瞬间。
定向思维模式导致二十五岁的沈珠圆在医院醒来时还以为她是因空难被送进医院。
是涟漪拉着她的手来到镜子前。
“圆圆,你现在是二十五岁了。”涟漪指着镜子里的人说。
然后,沈珠圆在镜面里看到被剃光头发长得很像自己又不像自己的女人。
是的,是女人。
接下来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沈珠圆都感觉二十五岁的沈珠圆和二十岁的沈珠圆生活在一个折叠宇宙里。
两人隔着一条街一扇窗看着彼此。
但那条街那扇窗永远不可逾越。
通过那条街那扇窗——
二十五岁的沈珠圆从不曾去过曼谷,医院是她的出生地;二十岁的沈珠圆在温州出生,七岁前往曼谷,至今还在荔湾街生活着。
当二十五岁的沈珠圆离开医院时,二十岁的沈珠圆还在荔湾街;当二十五岁的沈珠圆来到二十六岁时,二十岁的沈珠圆还在荔湾街;二十六岁的沈珠圆到来二十七岁时,二十岁的沈珠圆还在荔湾街。
现在的沈珠圆二十八岁。
二十岁的沈珠圆还在荔湾街生活着。
米兰四月的夜晚依然带着些许寒意,沈珠圆扣上衬衫纽扣,约半个钟头前,为兜售酒水,她让自己在那几位天津商人面前稍稍露出了点儿,效果不错。
在成功兜售出酒水同时,她还拿到那几个男人手机号,男人们说下次来米兰谈生意还会找她,期间,还有个男人半带开玩笑问人卖不卖,好在,她现在是款ai人格女人,ai型人格不会因类似自尊心这样的东西而衍生出情感波动。
虽然,沈珠圆也抽烟,但她受不了烟味。
趁那几个男人吞云吐雾时,沈珠圆就溜到这来了,这是她这阵子找到还算不错的透风点,对面是爱尔兰海的旅游广告图。
说也奇怪,如果用沈珠圆的角度去看爱尔兰海,那充其量就只是风景不错的地方;但如果沈珠圆把自己代入到涟漪的身份,爱尔兰海就变成了一片让人向往的地方。
涟漪十五岁时曾经说过,等她以后赚到很多很多钱,就搬到爱尔兰去生活。
她会在爱尔兰的海边买一幢白色房子,她要在房屋屋檐下挂上风铃,在门口摆放着两把椅子,一把给圆圆一把给她,两人什么都不干,就吹吹海风看看海浪,听风铃的叮咚声响。
沈珠圆点了根烟。
烟雾缭绕中,有抹苗条的身影正朝着她的方向。
那是何素恩,土生土长的温州姑娘,半个月前和沈珠圆成为同事。
何素恩是来和沈珠圆转达,那几位客人离开了。
“你从他们身上捞到不少吧?”何素恩撞了撞沈珠圆的肩膀,见沈珠圆没回应,又开始向她征求要取什么洋名字。
在这,何素恩这个名字很不方便。
“你是我认识那些名叫‘玛格丽特’的中国姑娘中最酷,最适合叫‘玛格丽特’的。”何素恩说。
胡扯,几天前有个温州大娘还说她好好的一个大姑娘怎么取了这么个晦气名字。
在欧洲,玛格丽特代表黑暗和血腥。
且,“玛格丽特”的发音对于温州人来说很拗口,于是,他们擅自砍断她名字后面部分,玛格丽特变成了玛格。
让沈珠圆头疼的是“玛格”和“马哥”发音差不多,这地孩子们已经有硬生生把她变成“马哥”的趋向。
就像何素恩说的,在这边没有洋名字很不方便,这里的人也极少知道她的真实名字,在这,她是叫玛格丽特的东方女人。
风光旖旎的爱尔兰海是涟漪的,玛格丽特也是涟漪的。
涟漪十五岁时,说她以后要给自己取叫“玛格丽特”的英文名字,当时沈珠圆也觉得叫玛格丽特很酷,只是,被涟漪抢了先。
提起玛格丽特,这条街的温州人多数会说“玛格丽特只有在数钱时才像人类”,其余时间里,玛格丽特都像极了一款ai。
何素恩问沈珠圆,为什么会给自己取名玛格丽特。
虽然玛格丽特听上去是很酷,但围绕着玛格丽特的均是东方人所忌讳的。
玛格丽特是名公主,传说玛格丽特公主靠摄取女童的血来维持不老容颜。
沈珠圆手缓缓指向广告牌上的爱尔兰海。
淡淡说道:“因为这个名字适合爱尔兰,我以后要住在爱尔兰,我要在爱尔兰海边买一幢白房子。”
这答案也是涟漪的。
那年,沈珠圆也问过涟漪一模一样的问题,为什么要叫玛格丽特,那时,沈珠圆怎么想都觉得涟漪不像是会喝孩子们血的玛格丽特公主。
这阶段,沈珠圆发现自己似乎总是套用涟漪思维去回应一些话题。
也只有在把自己代入涟漪时,她的说话语气才会带上一点点的情感温度。
换一种说话就是——
那款ai人格机械在人类世界呆得太久了开始尝试给自己升级,从而取得能正常融入身边环境的权限。
沈珠圆曾经尝试过,以声情并茂的状态,去回想从曼谷飞马尼拉之前所发生的一切。
她的家,家人,朋友同学邻居老师,看过的漫画,热爱的篮球,和宋金拌嘴,和涟漪无数次骑车去上学放学的时光。
然而,不停在脑海里回闪的画面都像极了被嵌入四四方方的银幕里,一帧帧一幕幕在她眼前流动着。
而她变成了一名心不在焉的观众。
从前她总是会带很多猫猫狗狗回家,宋金曾说过,如果有“情感泛滥”这种病,沈珠圆绝对是病入膏肓那种。
彼时,沈珠圆虽不喜欢宋金的说法,但不能否认一点是,沈珠圆绝对是情感丰富那一挂。
平静无波看完那一帧帧一幕幕。
不该是那样的。
不死心。
沈珠圆在那个四四方方的框架里放入了羽淮安。
如果有刻骨铭心这类情感存在的话,那羽淮安于沈珠圆便是了,羽淮安是沈珠圆的一百个刻骨铭心。
沈珠圆十六岁就喜欢上了羽淮安,从喜欢到爱,直至登上那趟航班,直至她戴上眼罩,直至她把头抵在机舱时告诉自己就睡会儿,她依然爱着羽淮安。
沈珠圆对羽淮安的爱就像时间,永远在流动,永远奔腾不止。
离开曼谷前夜,沈珠圆对外号称是去参加朋友聚会,但其实她是去了羽淮安以前住过的地方。
那晚,她在那扇门外站了很久很久。
沈珠圆是知道了羽淮安已经不在曼谷才敢回来。
在伦敦,沈珠圆也尝试和几个男孩子约会,然后某天,她才发现那些和她约会的男孩子身上都有羽淮安的影子。
一号男孩有双像羽淮安的手,所以,她整晚盯着那男孩的手发呆,二号单纯是和羽淮安留着差不多的发型,她让他穿上白色衬衫,让他在她前面走着。
第三个约会对象是声音酷似羽淮安,于是她不停和他说话,不停让他说话,直到他问了她“你是不是那类很容易被声音迷住的女孩?”时,沈珠圆才晓得她都干了些什么。
每次通话,沈珠圆总和爸爸妈妈说“我过得很好。”
其实,不好,她在伦敦过得一点儿也不好,她去过伦敦塔好几次,那几次她都是看着塔下的水流发呆。
那个四四方方的框架里——
羽淮安给苏西阿姨念叶芝的诗,夜晚的紫藤花墙下,羽淮安告诉她“沈珠圆,别喜欢我。”流星雨来临的夜晚,羽淮安把手递给跌倒在草地上的她“沈珠圆,别消失。”
二十岁成人礼,停电,羽淮安以为她是涟漪,在黑暗中亲吻了她;香蕉厂里,巴基斯坦人的棍棒重重砸在她背上,大口的鲜血从口中喷出,好疼,妈妈太疼了,爸爸救我羽淮安救我,从抽屉里发现的水彩画里的女孩从沈珠圆变成了涟漪,怎么会是涟漪,怎么不是沈珠圆?泪水大颗大颗在脸颊上滚动着,最终幻化为她在湖边绝望的哭喊“好不了,回不去了!!”“羽淮安,我恨你。”
沈珠圆以为会泪流满面看完。
但没有。
她一颗心平静得很,眼角亦无任何泪水。
就仿佛在那个四四方方框架里,喊着“好不了,回不去”的不是她,只是一个虚构出来的人物。
沈珠圆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她在冰箱里放过一个榴梿蛋糕,那是她用来准备庆祝“不再喜欢羽淮安”的蛋糕。
那天,沈珠圆走进了家甜品店。
那家甜品店没有榴梿蛋糕,于是,她买了个巧克力蛋糕。
终于。
沈珠圆不喜欢羽淮安了。
虽然是以这样的方式,不过,这也是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喜欢羽淮安是沈珠圆一次最最差劲的体验。
沈珠圆真的不喜欢羽淮安吗?
是的,是的!
沈珠圆不喜欢羽淮安已经很久了。
要证明吗?
眼下就有。
沈珠圆视线慢悠悠移至对街那栋无数次出现在现代建筑杂志、纪录片的大厦上,那是camellia大厦。
听到camellia大厦,大伙儿会很自然地和意大利著名奢侈品品牌camellia联系在一起。
没错,camellia大厦camellia名下产业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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