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深,灯火葳蕤。
宋溪舟躬身立于红木榻前,奉上汤药,见她饮毕,又奉上清水漱口,素帕拭唇,蜜饯去苦。
那女人伸出手,温和又慈爱的抚了抚他的鬓发:
“我的儿,难为你下了朝,还日日来我的府邸看望我。”
真正的叫太子殿下,咽下心中这根刺的,竟是他那七年前,就早已仙逝的母亲。
当今南凉陛下的元配嫡妻,母仪天下的皇后。
难以想象,她从前,在世人眼中,是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善人。
却在此,创造了一个如此毁灭人性,禽兽不如的无间地狱。
宋溪舟望着自己的母亲,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那是,他的母亲啊。
她温柔,慈爱,握着自己的手,一笔一划的教他习字,一针一线的为他缝制冬日的棉袍。
他怔怔的望着自己的母亲,她比陛下小上三岁,陛下如今已知天命,她却保养得十分得宜,四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只如三十岁余。
她的指甲染着艳丽的蔻丹,仿佛如此,便能洗去殷红的血迹,与细嫩皮肉的痕迹。
可那股血腥之气,仍旧是刺鼻难闻的。
是清洗无数遍,都难以掩饰的恶心。
宋溪舟垂眸,轻声道:“母后,五童之法只是江湖术士的谎言,童子血肉也好,女子血肉也罢,都难以使您的病好起来。”
皇后一惊,本就憔悴苍白的面容,刹那间血色尽褪,连唇瓣也是极淡的:
“是谁?是谁告诉你的?”
宋溪舟极为苦涩的笑了笑:“母后,七年了,整整七年了,我并非懵懂孩童,知道什么是错,什么是对。”
皇后温柔的抚了抚他清俊无双的面颊,轻叹一声:“好孩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裕丰十六年,淮溪的旱灾,裕丰十九年,莲湖郡的瘟疫,裕丰二十年,苏凌郡重建,桩桩件件,陛下下旨赈灾,哪次不是几百万几百万的银两抖落出去。”
“可三省六部的官员们,要贪,各郡长史,要贪,州官长史再贪一层,县官长史再贪一层,发到百姓身上的粮食,银两,还有多少?”
“我这样做,是牺牲了小部分人,成就了大部分人,你明白吗?”
宋溪舟嘴唇抖颤,泪如雨下,声音颤颤:“父皇他都知道……都知道……”
难怪,难怪。
难怪,陛下自七年前开始修习道法,难怪陛下自四年前,成立了夜宴司,专为他收拢能人异士,而这些异士,大多不知所踪。
难怪,鹧鸪林的匪徒,被秘密处决。
难怪,五郡无数百姓,使了万般手段,游行也好,暴乱也罢,终究被官府强力弹压了下去。
难怪,陛下如此宠信谢行湛,几乎到了听之任之的地步。
他崩溃大哭:“可母亲,您的解决方式,是杀人,是吃人啊……”
皇后轻轻笑了笑,温和道:“皇儿,我的傻皇儿,人人都要死的,只分早死与晚死,贱民罢了,他们死的早些,便能换取朝廷安定,是死的其所,你何必为贱民忧心呢?”
宋溪舟愣了愣,望着母亲慈爱温和的面庞,只觉十分扭曲,十分可怖。
他退后两步,安安静静的跪地一拜:“母亲,孩儿还有事,就先退下了。”
皇后眉目含笑,摆了摆手,吩咐旁侧随侍的婢女:
“皇儿来了,连杯茶水也未饮,喝杯茶,润润喉再走吧。”
婢女奉来茶水,宋溪舟接过玉白茶盏,仰头,一饮而尽。
但旋即,他便觉得头晕力乏,双腿虚浮,几乎要站不住了,他眼眶通红,嗓音晦涩。
“母亲……我是您的儿子,就连我,也要算计进去吗?”
没有人回答。
他浑身僵如泥塑,被侍从抬上床榻,便见无数娇艳女郎,行至榻前,纱帘幔帐齐齐垂落而下,随之一同垂落的,还有女人乌黑的发丝。
他的身体紧紧绷着,生出许多情难自禁的软麻酥痒。
宋溪舟终于忍无可忍,泪流满面,低声喃喃:“母亲,母亲……收手吧……收手吧……”
回答他的,只有女子柔美的酮体,卖力的动作,以及周边无数围观的丫鬟与奴仆。
这些年,皇后忧心皇嗣,催着他纳了许多房的侧妃。
他身为太子,肩负钟鼎,成婚八年余,却全无所出,无人可继,劝谏陛下另立二子的奏折,如山堆叠。
他之承太子之位,是皇后之因,七载无子,哪怕陛下有心偏袒,也不成了。
可无人问过他,这个太子,他愿不愿做,太子妃,他愿不愿娶。
无人问过他,既娶了太子妃,又凭何专宠一人,以致子嗣艰难。
他这一生,总逃不过被人安排。
八月十五,花朝,秋风袭袭。
迦蓝祭塔建造毕,文武百官分列左右两侧,肃穆垂首,裕丰陛下近几日精神好了些许,也强撑着精神,坐于铜台,观看太子携百官告祭英灵。
百姓多立于邗江两侧,驻足观其百年盛景。
迦蓝祭塔四面环水,邗江与长廊相连,塔高万丈,高耸入云,飞鸟绝径。
众人拾千层而上,登临明珠之所,以祭英魂。
四海之内,举国哀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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