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氏抬着下颚,挑衅地看着岑太保。
岑太保紧紧抿着唇,一双眼白半浑的眼睛看着她。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屋子里沉闷得厉害,只有太保夫人拨弄佛珠串子的声音。
静得人心发慌。
先慌的不是这厢剑拔弩张的两个人,而是无声念经的宋老夫人。
像是没有控制好手上力气一般,两颗珠子重重碰了声,她的手一颤,那无声的经文有了声。
“南无阿弥陀佛”着不断反复诵念。
岑太保在这佛语里冷静下来,轻轻咳了声。
太保夫人仿若是才发现自己漏了声音,立刻又紧闭了嘴,一颗一颗拨珠子。
深吸了一口气,岑太保沉着声音,一副怒其不争的口气:“阿妍,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现在是我们叔侄之间起纷争的时候吗?”
话音落下,他看到岑氏冷笑了一声。
说起来,他们叔侄两人面相上颇为相像。
慈眉善目,这是五官带来的优势,天然就容易获取别人的信任与好感。
比起玉树临风的俊,岑太保更喜欢这般叫人看着安全、放心的模样。
岑氏原先也是这般,可现在却变化大了。
脸上挂不住那层肉了,垂下来后,连原本圆滑的眼型都压成了倒三角似的,看着就一股凶相。
岑太保摸了下胡子。
说来他比岑氏大了一辈、年长二十,三公之位高高在上、但朝堂不是省心省力的地方,他这些年也十分操劳,可他的面相还没怎么变,年轻的岑氏却一脸老态到看不下去。
说白了,还是没用!
扛不住事,生生把她自己给耗惨了。
岑太保心里嫌弃怪罪得不行,嘴上到底还收了些,没有再说重话:“我和你伯娘今天过来,为的是商量之后的事,不是为了与你离心,自己人先打起来。
陆益和那小丫头片子还在隔壁,我们闹了,他们真是过大年。”
说着,岑太保伸手往外头指了指,提醒岑氏莫要不知轻重缓急。
岑氏又往后靠了下,引枕垫背,没有刚才那么气势汹汹。
她能不知道轻重吗?
但想要得轻重,就先把那重得砸出去、摔个响的,剩下的就是轻的了。
不砸那一下,伯父可不会退一步。
岑氏太懂岑太保那句“给薛家擦屁股”是什么意思了,那是弃军保帅。
舍了薛文远一人,伯父竭尽全力保薛家余下的人安生。
判得狠了,流放路上有岑家打点一番;判得轻些,离京还乡,有银钱有关系,做个舒坦的乡绅人家。
好多的“前程”!
薛文远但凡不是个蠢货,都知道保家。
可岑氏和薛文远不一样。
她要保的是自己的命,而不是舍了自己的命去换儿女安生。
以定西侯的性子,他不会拿阿驰他们泄恨,但伯父这人说不准真会与她割席。
岑氏岂能接受?
她必须把自己和岑家死死捆在一条绳子上,这才是她的活路。
她拿陆念作旗开道。
不拿那五千两和药材,陆念就不回京拼命了?
怎么可能?!
陆念只要有一丝机会,就会杀回京城来,闹一个天翻地覆。
那五千两和忌日上的桂花酥一样,就是“借题发挥”的那道题而已。
可那又怎么样?
陆念对付她的题卷,她岑氏一样可以拿起来往伯父脸上砸,叫他也去做题去!
看看,这一道题砸过去,伯父不就愿意好好“商量”了吗?
当然,岑氏也不认为岑太保是真心退让,就像她不会天真地认为、伯娘是被他们吓着才失声诵了阿弥陀佛,都是戏码罢了。
“伯父不想过河拆桥就好,”岑氏道,“侄女和姻亲不同,这席子没有那么好割。”
岑太保眉头的青筋跳了下。
这些年,他其实也感受到了力不从心。
精力不比从前,前景自然也不及当年,说透彻些,那就是“到头”了。
圣上近几年越来越喜欢启用年轻的官员,老头子们在朝堂上、很多时候必须揣度着圣上的心思,给新人让些步子。
若是自家有出色的新人,岑太保或许还会喜欢这种“传承”。
可偏偏岑家续不上那口气!
一旦他从太保之位上退下来,岑家眼瞅着是下坡路。
岑太保岂能甘心?
尤其是,他越来越觉得,他在渐渐失去圣心。
没有具体的实证,只是一种感觉,但岑太保为官多年、直觉出色,这叫他不得不上心。
权势摇摇晃晃,对金钱的渴望自然重了许多。
他早些年就有往钱庄、寺庙投本钱的想法,只是各有利弊,又各有麻烦。
差不多两三年前,岑太保下定决心、挑中了大慈寺。
大慈寺从未做过香积钱,想要撬开这道口子,自少不得银钱开道。
办事的人买通了寺中典座。
谁能想得到,山洪突然滚滚而来,那典座脱身不及、葬身洪水之中,此前的工夫一并随着流水去了。
但大慈寺缺银钱重建,倒是给了岑太保另一个机会——他资助大慈寺重建,而大慈寺在渡过难关后做香积钱。
大慈寺里也有人心动了。
只是,事情还在最初的商议时,圣上下旨赈灾,还有官员相应捐银。
真是把岑太保气笑了。
他自是让人对和尚们隐了消息,紧赶慢赶把要事情敲定,甚至不惜提前把银票送上大慈寺。
只是大慈寺的重建比他预想得要更耗银钱,岑太保一时之间调不拢现银,才会去问岑氏要五千两急用。
等五千两到手,大慈寺已经得了捐银,尤其是城中信众,大把银钱往寺里送。
死心眼的和尚感动不已,一心要建塔林,要为亡者祈福,要成为供奉往生牌数量最多的寺庙,无心去折腾香积钱生意。
岑太保拿着银钱投不出去,当时的怨气,如今想来都憋得慌!
他努力顺了顺气,与岑氏道:“不说那些,仔细说说经过。”
岑氏藏一半说一半。
“上次回去观洗三礼时就跟您提过,陆念母女把我住的那院子都砸了。”
“我搬了个住处,年纪大了认床,睡得不太好。”
“我前后病了有一阵,阿驰兄弟他们轮着守夜,那日凌晨梦里说胡话、正好叫阿骏听了去。”
“我倒是稳住阿骏了,但他那傻子脸上藏不住事,叫人看出来,才闹起来。”
“李嬷嬷被陆念连蒙带骗,吓得口无遮拦,把白氏的死说了。”
“也不晓得她们还从哪里得知陶禹川是吃松子吃死的,言之凿凿,叫嚷着要开棺。”
“您当我不想争辩?李嬷嬷反水也就罢了,陆念是会听人解释的?”
“她恨不得我死!”
岑氏说到这儿,一把掀开了被子,直接把中衣裤腿卷起来,直到露出腿上绷带。
“她连扎了我三刀!”岑氏咬牙切齿,恨得浑身发抖,“血撒了半褥子,我看着那三个血窟窿险些没有昏过去!
她是疯起来不管不顾,要不然我怎么能来这里,说好听了叫避其锋芒,说难听些,我怕她再捅我几刀!
您刚才不也听阿薇说了吗?人正磨刀呢!”
岑太保盯着绷带,心头震撼。
他这一生,也算是用过各种手段,可即便是沾人命也是隔了几层,出个脑子、不出力。
他何曾真见识过陆念这种直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
“陆益就当看不见?”岑太保气问。
“看见了,”岑氏没好气道,“陆念现在是他的心肝宝贝,谁都比不上,只要陆念没有真把我捅死,他只会在一边拉偏架。”
岑太保拧眉。
明刀暗箭总有套路,但疯子癫起来…
他若真把岑氏从这庄子里捞出去,想办法抹平白氏的死,陆念这刀子怕是要直接往他身上捅。
可不管岑氏,显然也不合适。
岑太保略一思量,没有明确给出答案,只提醒岑氏道:“那个阿薇丫头,是不是和成昭郡王走得近?我听说开棺那次,她也在场。”
岑氏垂着眼皮子,啐道:“她就是条泥鳅!什么都想插上一脚!”
岑太保又道:“郡王近来查冯正彬那案子,镇抚司的人手还几次去了顺天府。杨文集敢扣薛文远,我看郡王爷怕是没少在背后指手画脚!”
闻言,岑氏抬起头来,故意道:“您一个三公还怕他?”
“怎么不怕?”岑太保瞪了她一眼,完全没有被激将,“我是臣子,人家是圣上亲儿子!”
“出嗣了算哪门子的儿子!”岑氏哼笑起来。
血缘这东西,有什么用呢?
阿骏是白氏亲生的,却是她好好养大的,那就成了她的儿子。
教成什么模样,还不是她说了算?
越小越好养,陆念就是大了两岁,难弄得很!
郡王生下来是先皇后抚养,满了周岁就出嗣了,说到底是长公主与驸马养大的。
圣上与他之间,能有多少父子情分?
况且,最是无情帝王家!
圣上有很多儿子,他下旨杀过儿子、幽禁过儿子、流放过儿子…
儿子在他那里算个屁!
“说来,阿睦开春要下场了吧?”岑氏眼珠子转了转,“阿睦若能金榜题名,伯父也能松一口气了,得叫他好好发挥才是。”
突然提起这事,岑太保心头一跳,下意识觉得不好:“你说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做姑母的牵挂侄儿而已,”岑氏把裤腿放下,重新压好被子,“年节里,还请您使人来看看我,给我送些养身补气血的药材来。
我这里消息闭塞,有人来看看我,我才好知道家里不是真的抛下了我。”
“放心,不会叫你在这儿自生自灭,”岑太保道,“但你我都要有个准备,事情刚掀开来,我若太冒进,且不说陆益是个什么心思,陆念是说捅人就捅人。
暂且不要硬碰硬,先稳一稳,我另外想个办法给她们找些事,叫陆念母女没空惦记你。
等过了这阵子风头,要叫我来办,还是要先把陆益调走,他不在京里、才好叫陆念母女吃大亏。
你切记,不要操之过急,先仔细养一养你的腿伤。
你看我这腿,就是年轻时救驾受伤没有养好,年纪大了烦得很。
你说你上年纪了,在伯父看来不也是小辈?有你年纪大的时候!”
岑太保摸着胡子、语重心长。
现在就是要稳,稳住陆益,也稳住阿妍。
至于想把陆益外调恐难以达成,他近些时日在御前不比从前,这就不用告诉阿妍了。
阿妍只要记住,他救驾有功,他有能耐办事,老老实实安安分分,这就够了!
两方也算是达成了意见的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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