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冬天格外寒冷。
年关的时候,更是下了一场雪。
都说瑞雪兆丰年,但雪下得太大,便会成灾。
许多穷苦百姓的房子,只是极为简陋的茅草屋,或未经窑洞烧制过的泥砖砌成,被厚厚的雪一压,便倒塌了。
大明朝廷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因无房可睡而冻死饿死,很快便组织起了赈灾。
以往的惯例,朝廷只管建设米厂,熬制粥饭,供百姓填饱肚子。
住的地方,则是搭置简单的帐篷。
还有许多百姓会投靠亲友。
与后世城市化后,民众越来越原子化,亲戚邻里关系淡薄不一样,这个时代的亲戚,宗族,通常有很强的扭带联系,遇灾难时,彼此会相互帮助。
朝廷重点解决的,还是吃饭的问题。
毕竟,百姓家的日子都是紧巴巴的,谁家也没有多少剩余的粮食。
今年比较特殊的地方在于,之前朱允熥大建粮仓,收天下粮食,使得不少百姓都将粮食存进了官方的粮仓里面。
这些粮仓都是坚固无比的水泥建筑,不仅防潮防鼠,而且也不惧大雪。
因雪灾而损坏的粮食因此而减少了不少。
今年的救灾措施与往年不同。
朱允熥下令除了建设粥厂,供应吃住之外,还额外发放钱财。
但这些钱财,并不是免费白送。
而是需要立下字据,向朝廷借贷。
虽然没有利息,可若是无特殊原因,都必须要归还。
至于归还的方式,则可以采用帮朝廷干活的模式。
比如一起去参与救灾。
若因受寒而导致身体有恙,可以暂且记下,待身体好转后再安排活计。
大明制造局里的工人,也被组织出来救灾,清扫马路,搭建帐篷。
一切皆井井有条。
哪怕是灾民,竟也无人哭天喊地,寻死觅活,却不断有人说着“皇恩浩荡”,当今天子爱民如子,即使遭了灾,有朝廷托底,心里也不慌。
老皇帝的丧礼在继续进行。
遗体入棺后,还有数不清的丧礼仪式程序。
但百官不再整日守在灵堂,开始各自忙碌起公务。
老皇帝驾崩后,新皇帝便要尽快举行登基大典。
这是眼下朝廷的头等大事,拖延不得。
偏生应该负责此事的礼部尚书陈迪竟然突染风寒,一病不起。
礼部侍郎及礼部一众官员,也纷纷病倒。
让本就繁复的登基大典无人主持,接手的官员,顿时手忙脚乱。
不过,这些似乎都与朱允熥无关。
按例,此时的他虽然理国事,但却不应该管太多,还是要好好在灵堂里做孝孙。
若过问太多的闲杂事务,传出去便会认为他不够悲戚。
祖父驾崩,竟还有心思过问闲事,这是不孝。
是日。
参加完一番复杂冗长的丧礼程序后,朱允熥走进了灵堂隔壁的一个房间。
这是大臣们特意为皇帝安排的临时休息之所,也方便在必要的时候,处理一些紧急事务。
方一进去,便听到两道声音:“微臣杨士奇,微臣杨荣,参见陛下。”
入眼是两道跪在地上的身影。
朱允熥神情微微恍惚。
数日前,杨士奇,杨荣仍与他坐而论道,谈笑风生。
如今却是对他恭敬多了。
这一切的原因,当然是由于他的身份变化。
从太孙变成了皇帝。
自此俯瞰世间,君临天下。
世人都要匍匐在他的脚下。
这种感觉,确实很爽,很舒服。
可同样,也很孤独。
没有朋友,没有人可以交心。
有的只是高高在上的寂寞。
一瞬间的恍惚稍纵即逝,朱允熥的心迅速恢复平静。
“快起来吧!”
朱允熥还有些不太习惯说“爱卿平身”之类的话,特别是当着杨士奇和杨荣两个从前很熟悉的人面前。
总觉得那样太过于端着。
也难怪老朱称帝多年,仍然习惯自称“咱”,而不是称“朕”。
当然,偶尔也是需要端起来,以体现帝王威严。
就像老朱有时候也会称“朕”一样。
“谢陛下!”
杨荣和杨士奇又磕了一个头,方毕恭毕敬的地上爬起来,垂手弯腰而立。
朱允熥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等着朕,是有事要奏吧?”
杨荣拱手道:“陛下,先帝驾崩,新皇登基,按例须大赦天下,以示皇恩,特来向陛下请旨。”
这是千百年来形成的规矩。
新皇登基,代表着新的时代来临。
按儒家礼法规矩,新皇以仁义治天下,正要通过大赦来表现这一思想导向,劝民间百姓原谅曾经犯错的人。
大赦惠及的人很广,也正好借此拉拢人心。
更深次的原因,则是古代律法本身的问题。
即立法从严,执法从宽。
用后世的话来说,叫“高标准高要求立法,选择性执法”。
在后世,这种做法被很多人喷。
但有一个现实需求是,在社会飞速发展的时代,因为法律的制定需要时间,制定好之后,再修改不容易,就需要立法前置。
即按照十年,二十年后的要求,先将“法”提前立好了。
然而,社会现实又没有发展到那样的水平。
故而在执法的时候,往往采取抬高一尺的方法,有选择性的放过一些人和事。
随着时代的发展,再慢慢变得严格。
古代这样做的原因,则只有一个。
为了更好的驭民!
在立法严得不得了的前提下,每个人每时每刻都在“违法”。
上面要惩治谁,便能立即找到一万种合法的理由,而且还名正言顺。
到实际执法的时候,上面又可以表现自己的仁义,宽宏大量,对许多过错,不予追究。
这一切都是上面的恩宠,下面要感恩戴德,以死效忠。
十分完美的逻辑循环。
除此之外,新皇大赦天下,也是为了便于启用一些曾经被老皇帝打压,谪贬,乃至问罪的臣子。
借着大赦天下的名义,将这些人起复重用。
如此一来,新皇即能按自己的心意起用大臣,不仅不用背上忤逆违背老皇帝的骂名,还会被夸是孝顺,因为这样做是为老皇帝的在天之灵祈福。
反之,单独推翻老皇帝在世前的旨意和决定则会非常麻烦,很容易被人扣上“不孝”的帽子。
朱允熥问道:“你们拟定的方案,是如何的呢?”
杨荣道:“除十恶不赦外,其余一律赦免。”
朱允熥顿时皱眉。
大赦这种事,其实后世现代国家也有做。
许多国家都以法律的形式规定,国家元首有特赦的权力。
但通常而言,这种特赦是出于至关重要的国家利益考量,或者只赦免少数本来就应该从轻处理的轻罪,而不是随便什么罪犯都赦免。
可这个时代的大赦不一样。
不问青红皂白,什么人都赦免。
有些人甚至是今天当街抢劫杀人,明天就因大赦天下而平安出狱,一点惩罚都没有。
后世的人会觉得十分荒谬,但这个时代便是如此。
抢劫杀人,并不属于十恶之一。
除非杀的是同僚,亲属,长官,老师,或者杀三个以上的陌生人,再或者是杀人之后,肢解对方的尸体,这些才属于十恶之列。
突然当街暴起,抢一个陌生人的财物,再挥刀将其杀了,如果运气好,碰上大赦,可以无罪释放!
这无疑是皇权在随意践踏法律地。
可法律本身就是皇法,皇权也自然在法律之上。
沉吟片刻,朱允熥开口道:“皇爷爷曾言,乱世用重典。大明初立,天下刚定,故律法森严,以此来迅速安定人心。”
“如今天下承平日久,曾经的严刑竣法,确实有必要减少。”
“但朕以为,大赦天下,不能随意一刀切。”
“传旨,令法部督促下属各级,整理天下犯人资料,确有从轻处理情节,已然认识到自己的过错,愿意诚心悔过的,签下保证书后,由有司官员上书陈情,给出赦免其人其罪的理由,报法部审核,再将名单上奏朕赦免。”
杨荣微微一怔,忙道:“陛下,这与历朝惯例不符,臣只恐有伤陛下仁义之名。”
朱允熥振声道:“圣人有言‘以德抱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朝廷的律法威严不能随意被打断。”
“如此方能让天下人知道,无论何时,皆应守法,而不是抱着朝廷大赦天下的侥幸心理。”
“不过,没有什么大的过错,无辜受到牵连连坐的,有情由需要减罪赦免的,可予以赦免。”
这个时代的律法,一个严重的问题是,平白无辜受牵连的人太多,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重罪。
朱允熥很清楚这一点。
只是他此前只是皇太孙,哪怕已经执政,也不能太过肆意妄为。
如今却是没有了这许多顾虑。
大赦在这个时代,其实也是很有必要。
很多人无辜之人,都是因为大赦才得以活命。
算是太过于严苛的律法下,一个有效的修正制度。
完全废除这一机制,需要对法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现在显然还不行。
“臣遵旨!”杨荣拜道。
隐隐约约间,他感到朱允熥多了一股九五至尊的气势。
言出法随,不容置疑。
“第二桩事,陛下明年的年号,臣子们商议了一番,已经议定了几个。”
杨士奇从怀中掏出奏章,递了上来:“大臣们都觉得,最好的年号是“建文”,不过,具体取哪个年号,还需要陛下圣裁。”
建文?
我成了建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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