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叫天登场了!”
冥戏唱到尾声,整体氛围有点偏凉,主要是回廊河的真戏迷少,戏不热闹,他们听不痛快。
但一个柳叫天,光是迈着步子,水袖遮云眉,亮了下身段,就拿大火烧进了冰窟窿,将数百位情绪低落的观众点燃。
“不愧是周家班的头牌名旦。”
周玄近距离的感受到了戏剧名伶出场时的震撼,也才知晓电台老先生们讲过的“赏角儿”的佚闻,并非臆造。
传闻以前赏角儿,出手都阔绰,有些名门大户听得高兴了,直接往戏台上扔钞票,但这类举动过于文盲,有斗富之嫌,被懂门子的瞧不上眼。
有底蕴的门楣豪客,会偷偷拿丝巾手绢包了镯子、小黄鱼,遣小厮猫着腰,去到戏台底下,轻轻扔到台角处。
既不打扰角儿的演出,也不让观众瞧出自己出手有几等阔绰,以免被有心人盯上,给角儿带去不必要的麻烦。
有这等赏角的风气,与老百姓对角儿打心底生出来的喜爱离不开。
喜爱是对等的,
没那叫着天的本事,哪承得起捧星捧月的厚爱。
柳叫天,就有叫着天的本事。
她本人有三绝。
色绝、步绝、声绝。
色绝嘛,柳叫天是个姑娘家,这在传统戏园子里,是件稀罕事。
因为传统戏班,姑娘极少极少,唱旦角的,几乎都是男旦。
之所以绝大部分是男旦,主要是戏角儿的培养周期太长,都是童子功。
三四岁入了班子学艺,唱念做打天天苦练不说,老师傅还得隔三岔五的开小灶,从唱腔到身段教得极其细致。
一个字一个字的纠错,一个动作一個动作的细抠。
培养名角儿所花的时间、资源、心力,不可计量。
戏班不是善堂,花这么大功夫,自然是为了赚钱,但耗费了大量资源培养出来的女旦往往不够赚钱。
因为女旦一成名,就容易被看戏的有身份有地位的富贾贵人相中,一张局票,便被喊去喝酒聊情。
用不了几场酒局,女旦多半上位当姨太太了。
女旦当了姨太太,得向戏班出笔赎身费,这费用瞧上去还不少,但若比起名角儿连红十年给戏班带来的利益来比,差得远。
而且戏角儿若真成名了,勤勉些、用心些,红的年头远不止十年。
类似的事情多了,戏班便不再招女旦,遇上天分顶天的女苗子,也最多咽咽口水,然后转头离去。
不过,
冥戏班,倒不太怕惹这麻烦。
无他,不吉利耳。
专门给死人唱戏的戏班名旦,谁能娶回家当姨太太?不嫌晦气?
而且,就真有那不讲究,贪图冥戏班名旦姿色,也没有娶去当姨太太的,最多约场露水姻缘,逢场作个戏便罢。
始终不能上位,冥戏班女旦的心思就离不开戏场,就那几年好光阴,身后罩着的男人又不长久,还是自己多赚些,免得晚年落魄凄凉。
有了这般原因,周家班才敢培养出柳叫天这样的绝色。
她的模样那叫一勾人夺魄,这在平水府哪家戏院也找不到能媲美的。
这会儿,戏台前有个汉子,瞧见柳叫天,眼神直勾得都能拉丝。
他家媳妇都瞧不下眼了,大耳光子照他脸上劈,他捂着肿脸,眼神愣是没法从柳叫天脸上挪开。
除了色绝,
步子也绝。
戏台上,有种步子,叫“鬼步”。
演员扮成“鬼相”,穿着长裙,身子不摇不晃,两脚迈着极碎极快的步子往前走。
观众瞧进眼里,就觉得演员不像在走,而像鬼魂在往前头飘。
这种步子,极需脚力。
整个平水府,鬼步走得最为出彩的,便是柳叫天。
戏班的三师兄李霜衣,武生出身,全身都是力气,可只要聊起柳叫天的脚力,他便馋得话都讲不顺畅,含含糊糊,磕磕巴巴,仔细听了一夜,才能从他模糊不清的声音缝里,听出两个字——牛逼!
但话说回来,色绝、步绝,仅仅是名角儿的戏佐料罢了,
戏得用嘴唱,真让柳叫天在平水府名声响彻半边天的,是她的唱腔,也是她艺名的出处。
叫天,叫天,
柳叫天的高腔一甩,一抹亮音,从她眉心顶着天灵盖就往天上冲。
这还是在外头演,要在带盖的剧院里头演,那高音,能震得顶棚青瓦弹响。
三绝傍身,
柳叫天便成了如今的柳叫天。
唱前观众起哄吹口哨,这是激动。
可等柳叫天一唱戏,
观众们都不叫喊了,竖着耳朵听。
实在是好听。
周玄也听得起劲,柳叫天唱的选段,叫游园惊梦,出自昆山名戏牡丹亭。
这戏,周玄以前就爱听,别说选段里“柳梦梅与杜丽娘在梦中相会”的故事,有些名段落,他连唱词,都记得一清二楚。
这戏,高腔不多,莺莺低语占了许多段落,又因为有“还魂”“惊梦”等等元素,需唱出低落中杂着阴沉的感觉,对女旦的考验反而大些。
偏偏柳叫天完成得极出彩,她低语时,那声音仿佛都不是从她嘴里唱出来的,而就在每个观众的背后生出,贴着后背往后脑勺上爬,最后才黏着头皮往耳朵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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