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绾看着他熠熠的双眸,笑着吃下他画的大饼。

    “好,往后的奴婢的荣华富贵就全靠殿下了。”

    有个封地,做个老封君,每日在庄子里走走逛逛打打牌,享受着悠闲的时光……但愿来世,她能过上这样的人生吧。

    谢绾心底万念,手中针线穿梭,将那浅草花纹缝在了亵衣脱线的缺口外侧。

    李乾看着那浅淡的纹路,有些不解,“你缝的这花纹确实不错,配色也好看,可为何要缝到外面,不都是缝到里面吗?”

    谢绾咬断线头,往他身上比了比,带着些宠溺。

    “亵衣是贴身之物,若将线头缝到里面,行走之间,难免会摩擦你的皮肤,虽不影响日常行动,可若红了肿了,到底不美。”

    “缝在外面,虽然不美观,可却不会伤到皮肤。”

    这话,是娘告诉她的。

    那时她只觉娘的声音比那舒缓的夜色还要温柔,比窗外的虫鸣声还要静谧。

    娘也是绣了这样的浅草纹,笑着捏着她的鼻子,说她的绾儿身娇体弱,一点点线头没处理好,摩擦到皮肤上,便极容易红肿过敏。

    所以在扬州时,她的亵衣都是用开春最早的那一批春蚕,吐得最里头的那层薄丝钩织。

    一尺价值千金,可娘亲和爹爹花起来毫不手软,只为给她提供世上最好的供养。

    谁曾想,兜兜转转,她也做了别人的娘亲,也学着娘亲的模样为他缝衣。

    “再穿两日吧。”

    谢绾在李乾那如烛火一般晃动的灼热眸光中,温声开口,“你这次出来就带了这几套亵衣,缝缝补补穿着吧,别觉得委屈,等到了江州的成衣店,买些新的穿上,旧的扔了便是。”

    “身为太子,穿着缝补的旧衣确实不像话。”

    素来桀骜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太子李乾,听她这话,立刻就想开口反驳,却又因为近情情怯,咽下反驳的话音,哼了一声,眼神看向别处。

    才不会呢。

    谢绾缝的衣服,他才不会丢掉呢。

    这可是,她送他的第一件礼呢。

    “夜深了,殿下早些休息吧。”

    谢绾揉了揉酸痛的肩膀,缓缓起身,走向榻边,为他整理着床铺。

    这几日,她守在沁儿身旁,也未好好休息,精神有些熬不住了。

    收拾完床铺后,谢绾抬步刚要走,忽然听那便宜儿子在后头道。

    “出宫之前,京城里新进了一批秀女,各个都是妙龄芳华,等待着入宫封妃封嫔……你……你生气吗?”

    谢绾眉头微挑,淡然转身,“与我何干?”

    她心里早没有半点涟漪了。

    李乾咬唇,“你若是不开心,孤可以帮你……”

    “不必。”

    谢绾笑着打断他,看他的眸光,比月下的清辉还要清亮。

    “奴婢只是您的贴身嬷嬷罢了,哪里敢对后宫大事发表意见,太子想做什么事,不想做什么事,都不必问奴婢的意见,您自己做决定便好。”

    语罢,行礼离开。

    李乾等她的背影消散在船舱后,盯着烛火与黑暗交界的光影,有些迷茫。

    他不知道娘亲是什么感觉,因为在愉妃身上,他只感受了尊敬,却感受不到亲昵和爱。

    得知自己的生母并非愉妃,而是已经死掉的谢绾后,他也曾失落,也曾迷茫,也曾幻想。

    可如今,去世的那个人死而复生,成了他身边的贴身嬷嬷,他觉得心脏一直缺失的那一块,终于要被填满时,却敏感地发现不太对劲。

    谢绾爱他,却也不爱。

    明明那么近,近的触手可及。

    却又那么远,好像她与他永远无法像真正的母子那样,亲昵如许。

    宫中没有跟他同龄的孩子,也没有生了孩子的后妃,他想知道有娘亲是什么感觉,也曾跟着自己的伴读,左仆射侍郎家的公子,去侍郎家中待过。

    那位侍郎夫人看着好友的眼神,带着宠溺、带着偏爱、带着严厉,却没有谢绾眼底那一闪即逝的隔离之色。

    应该是因为他们相处的太少吧。

    李乾告诉自己。

    他再对谢绾好一些,再多给她一些权力,再把这些年收的礼单捧过去,任她挑选,她应该会更爱他一点。

    李乾劝服了自己,回到了谢绾为他铺好的床榻上,辗转许久,终于浑浑噩噩的睡去。

    船舱另一侧,谢绾也睡了。

    呼吸清浅,面容沉静。

    船舱内燃着清雅的鹅梨香,清甜的香味冲淡了江水淡淡的腥气,让人好梦。

    并不知道有人站在船舱外,守着窗户,在外候了她一夜。

    江上的露水沾染了男子的发须,眉鼻。

    他削瘦的五官在月光的笼罩下,更显薄凉。

    他隔着那窗扉,听着那几近于无的呼吸声,不知为何,眼眶一热,竟生出流泪的冲动来。

    为了压制住那夺眶的泪,李承赫抬头,看着月亮遁隐入云层,手缓缓覆在了自己心脏上。

    自从在崆峒山下,得知谢绾并未去世,而是南下去了荆州的消息后,他的心脏便一直狂跳不止,好似随时都要蹦出来一样。

    浑身青筋血脉,又鼓又胀。

    他忍着一阵比一阵更强烈的心悸,强自撑着外在的体面,朝荆州赶去。

    谁曾想,未至荆州,已寻到她的踪迹。

    再看到她时,这些年萦绕于心的愧疚、对天底不公的恨意,对自己瞎了眼的自责,在今日,通通都化成飞灰。

    只余下一个念头。

    那就是往后余生,好好守护着她。

    “咳咳……”

    嗓中传来痒意,李承赫以手做抵,覆盖在唇上。

    温热的血从唇腔溢出,散落在他的手心,他紧绷的唇角缓缓勾起,滑过一抹释然。

    喉中痒意不止,他怕再待下去会吵醒谢绾,便不再停留,转身回了自己的主舱。

    ……

    舱内,灯光大亮。

    一对色彩斑斓的飞蛾,绕着那灯烛盘旋,随时都会扑入火中,双双化成飞灰寂灭。

    越千要去抓那对蛾子,却被李承赫拦住。

    他摆了摆手,指着那桌边的药盅道,“倒了吧,往后都不必喝了。”

    越千眼底一亮,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就知道,陛下从年初就开始饮用的这一月一回的药膳,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然陛下曾经健壮的身体,为何愈发虚弱,气息越来越萎靡……

    甚至到了初夏,还会咳血。

    他和寿月公公着急,特地去问了太医,可太医得了李承赫的吩咐,胆小如鼠,一个个三缄其口,连个屁都放不出来。

    他和寿月公公只能作罢。

    如今,陛下知道了谢绾的消息,竟然主动停下了这喝了数月的药,愈发证实了他们这些年的猜测!

    不是好东西!

    倒了好。

    早该倒了。

    越千不待李承赫反悔,忙点头应是,端着那药盅便冲出船舱,尽数倒进了滚滚的江水之中,这才觉得舒坦了些。

    而李承赫,则盘腿坐在了蒲团之上,回忆起当年了凡大师的话。

    彼时,他还是太子。

    了凡大师遭奸人所害,坠入山崖,他正好路过,惩治了恶贼,将了凡救了上来。

    初见他时,了凡大师便连连叹气。

    说本可以干干净净的死,如今却要背负污名的活着了。

    他不解其中之意,后来了凡大师主动投诚,说要做他登帝之路的垫脚石时,他才明白初遇时了凡大师为何叹气。

    交心之后,了凡大师曾看过他的命运,说他今生富贵无双,却有一点缺憾,那就是必定会痛失所爱,来世才能得圆满。

    苍天垂怜,有好生之德。

    于是,了凡便将从漠北雪山得到的一株药草,名叫七叶一枝莲,赠予他。

    人有身体也有灵魂。

    身体死了之后,会在此世间消失,而灵魂却是不生不灭的,会带着记忆去黄泉路上,饮下孟婆汤之后再次投胎转世,再来一回。

    这七叶一枝莲,并非是生死人药白骨治疗肉体的神药,而是用来强健神魂的药草。

    七叶一枝莲,需要在必死之日的七年前,连续七个月,每月饮一片叶子。

    等到七年后缠绵病榻临死之日,再吞服最后的莲花。

    这样,到了黄泉路上,可以不受孟婆汤的影响,来世,还拥有今生的记忆,成全这一世的遗憾。

    他有那样痛彻骨髓的遗憾,还巴望着和绾儿的来世。

    入了黄泉,他怎敢忘,怎会忘。

    七年前,得知谢绾后,他便准备用药了。

    可为了李乾,为了绾儿留在世间的唯一血脉,他忍住了。

    又忍了七年。

    乾儿比他想象的要更聪明,也更强大。

    去岁,乾儿生辰宴上,在朝廷重臣面前做了一篇引经据典的国策论之后,满朝哗然。

    这般天纵之姿,再过个七八年,乾儿便能坐稳朝堂,真正地执掌朝政。

    他也可以撒手了。

    他等不及了。

    活着的每一天、每一夜,每一个瞬息,对他而言,都不是享受,而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煎熬。

    他从今年春天便开始用药了。

    已经用了六个月了。

    可他觉得没必要再继续了,那莲心,也可以扔掉了。

    如今绾儿在世,他只求今生,实在不愿再想来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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