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熟悉的声音,如噩梦一样。
贯穿了宁儿这颠沛流离的半个月。
她正是崆峒山下,告诉了李承赫谢绾还活着的消息,却害的娘亲惨死的少女殷宁。
娘亲死后,李老三她们落荒而逃。
她将娘埋在树下的银子取了出来,花钱去镇长寻了人帮娘买棺下葬。
可那些人安葬好娘后,看她孤身一个,抢了她剩下的银子,还将她卖给了贩卖奴隶的脚婆。
脚婆说,那些人卖了十两银子,卖了她的一生。
她不甘,又恨,偷偷从马车上跑了下来,逃进了此前从未来过的江州城,成了一名乞儿。
每日挨饿受冻还要上街乞讨,她刚开始也哭过,可哭了几回发现,爹没了娘死了,世上再无一人心疼她,哭是最没有用的事。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竟然会在江州城的街道上,看见害死娘的人。
不知想起什么,殷宁眸子颤动,看向了谢绾。
仔细辨别她的五官,缓缓地,跟记忆中的那个人对上。
就是她。
虽然她脸比以前黄了,身形没有那么枯瘦了,五官也没那么惊悚了,可她能认出来,这就是在山上救了自己和爹爹一命的妇人。
也是那个恶魔,押了全村盘问,也要寻找的人。
殷宁认清这个事实后,心痛极了。
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
抢走她给爹的莲花灯的人,害死了她娘亲的人,如今却能一家三口幸福地走在这江边,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怜悯她,施舍她一条生路?
将娘埋葬的时候,殷宁觉得自己长大了。
可此时此刻,看着这姿容盛雪的一家三口,看着她们满身的贵气与荣光。
殷宁才明白,原来这才是真正的长大。
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殷宁像一条被遗弃的小狗一样,匍匐在脚下,奴颜卑膝,背弯得极低。
“殷宁多谢老爷、夫人、公子……”
……
另一条街上,越千寻到第三家成衣铺子时,脸越来越臭。
心里把斐香衾问候了无数遍。
都成为阶下囚了,一天天的还那么多要求,不仅要买成衣,还要买半匹织光锦给她带回去。
他一个糙汉子,会穿衣服得了,哪里还认得什么锦缎丝绸?
找了两家铺子,掌柜听到织光锦的名字后,俱连连摇头,说他们小店,进不来这么奢华贵重的货,让他去别家寻一寻,最好去一家名叫华光阁的铺子,那里总是有稀罕的锦缎。
无奈之下,越千来到这家名叫华光阁的铺子外。
看着里头密集的人流、还有那挂在展台上的各式绸缎,他暗下决心。
这家若是再没有织光锦,他也不会再找了。
随便带两套成衣上船,斐香衾就是穿也得穿,不穿也得穿!
……
进店之后,越千报出了自己的需求。
原本漫不经心待客的伙计,听到织光锦这三个字后,眼底忽然一亮。
忙引着越千坐在了一旁的茶座上,让他稍歇息片刻,锦缎马上便送过来。
越千见状,眉头微蹙,总觉得这伙计热情的有点过分。
想来是织光锦价格高昂,利润翻倍吧。
越千安抚好自己后,坦然坐在了茶歇室,而那跑腿的伙计,则匆匆上楼,敲开了走廊尽头,那间紧闭的、罕少打开的门。
“怎么了?”
一身黑衣的中年掌柜,手中捏着一份密报,面色阴沉闪烁。
伙计忙迎上去,压低声音,“外头,有人要买织光锦……”
掌柜猛地压下手中的密报,不可置信地看着报信的伙计,眸光骤然发亮,声音都颤抖起来。
“那人在何处?速带我见他!”
……
一刻钟后。
越千提着大包小包晕晕乎乎地离开了华光阁。
华光阁上下,包括那位掌柜,对他也太热情了。
不仅请他吃茶吃糕点,就连买的这些衣料首饰,也都七折给了他。
而且,为了防止误差和遗漏,还将斐香衾写在纸条上的尺寸和料子,一遍又一遍确定,防止出现疏漏。
看他买的东西多,还跟他约好了,一个时辰后,将剩下的衣物用车托运,给他送到码头上。
怪不得说江南人做生意好呢。
这样的待客态度,若去了京城,早把京城那群臭着脸的铺子干趴下了。
越千提着给斐香衾带的衣服和料子,又买了些适口的吃食,准备先回船上。
陛下如今美人在怀,正是得意时,估摸会带着谢绾和太子,逛到很晚才回去。
为了不耽搁时间,他单独出行,并未与李承赫同行。
他下船的主要任务是为了采购接下来行船的物资。
原本的计划,是行船在江州停泊靠岸,从水路改为陆路,乘坐马车回京城。
但在船上听那船夫说,江州往北惠州的那一段,有一片水域奇险秀美,风姿盛丽。
陛下心动了,想陪着谢绾多看看美景,所以临时改了线路。
越千有种预感。
行路改道……只怕是一个开始。
往后等谢绾进了京,陛下还不知道要为谢绾折腾出怎样的动静。
……
天擦黑时,李乾手提着兔儿灯,意犹未尽地跟着谢绾和李承赫出了茶楼。
他看着华灯初上的街道,觉得这是他记忆里,最美好的一天了。
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少年挺直的肩背,在这人潮川流的夜色中,像一棵笔直的松树一般。
傲骨铮铮,贵气天然。
他将手中的兔儿灯并那一提糕点,塞给了紧跟在自己身后的殷宁。
小小的一团,梳洗打扮换了新衣之后,玉雪可爱。
只是不知为何,她非要用剪子剪一圈刘海,盖住自己的半张脸。
他问她原因时,她说额头上有疤,这样盖着遮丑。
呸!
有没有疤痕他还不知道吗?
再说了,她又不丑。
“拿着,这兔儿灯就当赏你了。”
殷宁乖巧地接过,黑白分明的杏眼盯着那骨碌碌的兔子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乾看着她呆呆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不就是一个兔儿灯吗?等咱们回了京城,八月十五那日,我带你去看庙会上的花灯!”
“别说是兔儿灯了,就是龙灯凤灯孔雀灯,只要你想看,我都能给你赢回来!”
越说,李乾越起劲。
在殷宁面前,暴露出他少见的少年心态。
“去年你知道吗?我得了一只蜈蚣灯!那蜈蚣黑漆漆的,有三间房子那么长,几百条腿,腿上还都粘了毫毛,风一吹……”
殷宁被他的话吓得小脸发白,哆哆嗦嗦往后退了好几步。
李乾眼底浮过一抹坏笑,“你别怕我,听我继续跟你……嘶!轻点!”
谢绾揪住了他的耳朵。
清冷的眸光,带着无奈和劝诫。
“你都这么大的人了,吓唬小姑娘做什么!”
李乾立刻反驳,“绾嬷嬷,你这话就不对了,你别看她小,你知道吗,她竟然跟我是同年生人!翻过年头就也八岁了!”
谢绾眸光微顿。
看着殷宁瘦小的身体,心底掠过一丝淡淡的不忍。
这么小的孩子,没了家,为奴为婢……
也不知带她进京,是好是坏。
不如,找个富贵人家做个养女,也算全了她一世的安稳。
谢绾伸出手来,想撩起她的刘海,仔细看看她的五官。
因为她总觉得这女孩,有那么一点眼熟。
可手刚碰到殷宁的发帘,后者便猛地往后退去,阻止了谢绾的下一步动作。
手中的兔子灯和糕点皆散落在地上,她扑通一声又跪下,声音里满是谦卑。
“夫人别看,殷宁有道疤,怕惊了夫人……”
兔子灯坠地,里面的烛台翻倒,烛火唰地蹦出来,将纸糊的兔子灯点燃,一瞬的火焰之后,又倏然寂灭。
谢绾眉头微皱。
殷宁不想让她看她。
是真有道伤疤……还是有其他隐情?
李乾抬脚踩灭那灯笼的余烬,一手捡起那散落的糕点,一手将殷宁从地上拽了起来。
臭着脸为她拍打身上的灰尘,语气恼怒,“不就是碰你一下,又不是水晶做的,怎么就碰不得了,你看看你,刚买的衣服又都弄脏了。”
殷宁跟个小媳妇一样,任他为她拍打的衣服,而后躲在他的身后,怯懦地低下头。
谢绾看到这一幕,眸光闪烁。
臭小子,这般年纪就会心疼小姑娘了?
江边咸湿的风吹在脸上,吹走了那一丝缠绕在谢绾心头的疑问。
她舒了口气,眼底闪过释然之色。
管那么多做什么,她还是顾好自己吧。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无父无母的,又能翻出什么风浪呢?
更何况,就算翻出风浪,也是李承赫和李乾头疼的事,与她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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