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的吧?”
“是!”我心里一阵惊喜,盯着紫玉笛钗。
突然发现他正不动声色地打量我,“这支笛钗,你从何处得来?”
我不安起来。他为何对这支紫玉笛钗这般在意?莫非他已经对我的身份产生怀疑?
那场烧死真真的大火……
我心中转过千般念头。“这是燕国公主赐予我的。”犹豫了半日,我决定还是继续撒谎。
他微微蹙眉,“燕国公主?是那位前往回纥和番的公主吗?”
“是。”
他沉吟片刻,又看向我露出袖笼的手。我手上长了不少冻疮,青紫一片,夹着几道血口,委实触目。我有些窘迫,女子的手,本该是红袖末端的一段神韵,或为柔荑,或为纤素,皓腕玉镯,兰花轻挑,它是女子的第二张脸。
“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吧。”他执起我的手。
我如触尖针,忙欲把手缩回来,却被他牢牢捏住,扯不出来。
“你……”
“你应该叫我大汗。”
有一个问题始终盘桓在心中,终于就冲口而出:“如果是你……拦住了我们,会杀公主吗?”
他思忖片刻,微微颔首,“恐怕……也会。大周若与回纥连成一气,于契丹十分不利。”
我的心底泛起苦意,微微涌起的希望也破灭了。
“你对公主,似乎很是忠心?”他的目光掠过我的脸。
我垂下头,遮住泪意。
“很恨契丹人吗?”他轻声问我。
我咬紧了牙,“是。”
“也……很恨我吗?”他的语气温柔,几乎像是耳语。
我不防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准备好的唾骂之语竟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是僵硬地站着。
他抬起手,轻轻抚过我腮边垂下的发丝。
“这也许真是天意……”他的手有些颤抖,把紫玉笛钗重新插在我发间,“既是你心爱之物,还是戴着吧!”他像是在和我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看向我的眼神又似看向未知的什么地方。
突然就觉得这样的气氛太过暧昧。
“去准备一下吧。”他温和道,“今晚……要你侍寝。”
像被推入进最深的冰湖,彻骨的寒意和窒息悍然入侵,我这才惊醒过来,“什么?”
他似乎没看见我震惊的表情,低下头继续写字。
我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连话也说不利索:“你曾说……不喜欢汉女……还说……更不喜欢……别人碰过的汉女……”那夜的情景,零零碎碎,在我脑中闪过。
他抬起头,神色平静,“我确然不喜欢汉女。但是……也许可以为你破例。”
“我不愿意!”我惊怒交加,“我绝不会侍寝的!”泪珠毫无预兆地冲了出来,急速地坠落,像我此刻的心绪。
他的眸子骤然转成了蓝紫色,欺身向我靠近,“不愿意……为什么?侍寝之后,我可以纳你为侍妾,令你成为天兴宫半个主子。即使是契丹贵族女子,这也已是无上的恩典!你一个汉女,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扭身从他身边逃开,却险些被自己的裙裾绊倒。他伸手用力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向他,几乎要把我的手腕折断。
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感觉自己已经接近疯癫的边缘。“别碰我!”我一边往后退缩,一边狂乱地怒骂着,“半个主子?呸!我不能忍受这样的耻辱!”
一瞬间,他那怒火中烧的眼睛似乎要把我熔成灰烬。他粗暴地把我拉到坚硬的胸前,双手死死地卡着我的胳膊,把我举起来。
“听着,女人!如果这是欲擒故纵的把戏,那么也已经玩得过火,因为我的耐心已经用完!”
“畜生!”我毫不示弱地说,“所有的契丹男人,在我眼中,都是一样的畜生!”
他突然放手,我跌倒在地。
门帘声响,一人闪进帐内。我转头看去,是那日在大殿里的素衣男子。我泪眼蒙眬,他的容貌仿佛隐在水帘后,看不清楚表情。
耶律楚对这个进来的男子视而不见。他的脸阴沉到极点,“反抗本汗的人都只有一个下场。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清楚,三日后到我寝宫里来,你便是我的侍妾,否则,就是一个死字。”
绝情的话语和粗暴的态度令我更痛恨他,“我死也不会屈服的!”
回到养伤的殿室,我瘫倒在床上,任由泪一滴一滴从眼角滑下,洇入凌乱的发丝,在枕上汇成一摊湿漉。
“你怎么了?”阿君关切地问我。
我无力地摇头。
她却像知道什么,怜悯地握着我的手,“等你想通,就没有这么难受了。”
三天……
噩梦不失约地再度侵袭,整夜让我在过度的惊悸中时梦时醒。当寒凉的月色逐渐消沉,我突然忆起,今日是母后的忌日。
拿着好心的阿君给我的烛火和烧纸,我慢慢走向长河边。
我曾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我曾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姑娘。
四年了,血仇未曾雪,身却已残破……
长河滚滚而去,却载不动,一腔愁绪和恨意……
纸钱撒向长河,逐波而去。燃起烛火,女儿不孝,只能这样祭奠母亲……
身后突然有人向我高喝。
我茫然回首。那个被耶律楚唤作赤珠的女子正站在不远处,身边站着数名侍女。她今日穿的是高襟黑底红色阴纹外衣,更显得浓艳泼辣,盛气凌人。一个侍女正指着我大声用契丹话喊着什么,我虽早已会契丹语,但她语速太快,我听不清楚,只能愣愣地看着她。
那侍女见我没有反应,立刻怒气冲冲地转头对着其他人说了句什么,几名侍女鄙夷地笑起来。那赤珠的眼神扫向我,浓丽如宝石流霞的双眼闪过一丝厌恶。她突然以手捂鼻,做出要咳嗽的样子。侍女们一听,都看向我刚才燃烧纸钱的地方,小小的烛火还未燃尽,几丝青烟袅袅升腾。
数人快步走到烛火前,作势就要掐灭火苗。我忙上前挡住,“你们要做什么?”
然而我根本寡不敌众。烛火被掐灭,烧剩的黄纸被狠狠地践踏,带着黄土一齐被踢进长河。
我气愤已极,转身看向赤珠,“以强凌弱,以多胜少,算什么英雄?”
她肆意地笑,盛气凌人地向我走过来。赤珠身材极为高挑,居高临下,瞟了我一眼,突然就扬起手来。
啪的一声,我脸上已挨了重重一下,火辣辣地疼。她手上戴着硕大的宝石戒指,尖角刮擦过我面上肌肤,带出一道血丝。
“你一个淫贱的汉女,也配这样和我说话吗?”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森冷,“还不跪下!”
几个侍女冲上来,七手八脚地把我按跪在地。
那赤珠近身来,仔细打量了我一番,“一身妖气,果然是个狐媚子!就凭你,也敢勾引大汗!”
我瞪着她,“你这般寻衅,是因为他许久不到你帐里去吗?真是可怜!”
她的粉脸顿时变色,双目圆睁,伸手要掐我的脖子,却又在半路收了回去,换上了一个冷酷的笑容,“你不就是仗着有几分姿色吗!今日我就把你的容貌全部划毁,看你还怎么狐媚!”她伸出小指,上面套着金丝玳瑁护甲,尖端闪着冷冰冰的寒光。
我惊慌失措地拼命挣扎,想要躲避那尖利的护甲。可是众侍女牢牢抓着我,使我无法动弹。
“啊——”
就在护甲将划上我面颊的一瞬,一个清冽的男子声音响起:“律妃娘娘请慢!”
却是那个素衣男子立在几步开外,向赤珠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萧史!”赤珠挑起秀眉,“你可不要来管本宫的闲事!”
我叫弄玉,而他,叫作萧史。这世上真有男子叫这名字?仔细看他,腰间果然别着一支碧箫。
那男子淡然一笑,“下官不敢。大汗使我唤这女子前去问话,正巧在这里遇上娘娘……”
“大汗唤她?”赤珠嚷道。
萧史深鞠一躬,“绝不敢欺瞒娘娘。”
赤珠愤愤地放下手,向周围侍女使了个眼色,众人放开了我。
她倾身到我身边,带来一阵浓烈的香风,“今日算你运气!大汗面前若敢胡言乱语,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萧史又向她鞠躬道:“多谢娘娘!”
赤珠带了众侍女,很不情愿地走了。
直到她们的身影完全隐没,萧史才向我伸出一臂,示意我扶着他胳膊站起来,“下官来迟,累殿下受惊了。”
我身子一软,跌坐在自己脚跟。
殿下!
他方才称我“殿下”……
努力压抑着惊异与恐惧。我内心似惊涛骇浪一般,脸上却只敢现出茫然不知所云的表情,“奴婢名唤真真,大人方才叫我什么?”
萧史别有深意地看我一眼,“此处不宜多言,随我来吧!”
我也默默跟在他后面。渐渐离了王帐周围,走到另一处规模颇大的群帐之间。转过几重大帐,我心中疑窦丛生。待启唇相问,他已在一处帐门外停下,打开帐门,让我进去。
我尚未站定,他已拱手道:“下官拜见公主殿下。前日因情势所迫失礼,望殿下恕罪。”
“萧大人所言,奴婢可是一句也听不懂。”我做出大惊失色之态,连连摆手。
他清俊的脸上流露出伤感的神态,“公主何必苦瞒我。为了寻找殿下,淮南王可是费尽心机,寝食难安。”
他这样说出二哥景昊,我是真的暗暗心惊。然而情势叵测,还需仔细计较。于是我故意不解道:“大人有所不知,和亲人马数月前在紫蒙川外遭遇契丹人,公主她……已被害……”
他垂首道:“怎不知道?耶律炀劫杀公主,全为报复他父耶律隆光被淮南王所杀。烧死所谓的公主后,为了向大周示威,还把烧焦的尸体特意送到周军兵营,一时边关大哗,朝廷震动。”
“大周宫廷内也知道了吗?”我情不自禁就问他。
他点头说:“当然,这是周朝奇耻大辱。此事一出,各地征契丹、雪奇耻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往长安。”
我皱起眉头,“萧大人身在东丹,怎会知道这一切?”
他抬起头,深深看了我一眼,才道出:“我为大周内应,密潜在契丹,已有很长时间了!”
他竟是大周内应?他又是如何认出我来?连串问题聚集在我心头。
仿佛看出我的疑虑,萧史慢慢向我道来:“公主烧焦的尸体被运到大周军营,淮南王亲自验看。虽然尸体已焦黑一片,面目难辨,到底还是留下了一丝破绽……”
“什么破绽?”我强忍住要蹦出胸口的狂烈心跳。
“殿下,”他看向我的脖颈,“恕臣斗胆,公主殿下现在是不是日日为皮肤痛楚而苦?”
我下意识地用双手环抱住身体。这小小的动作落在他的眼中,更增几分确定,“淮南王与燕国公主自幼一同生长于大周宫廷,他知道公主肌肤莹洁如玉,娇嫩异于常人。即使是上好的丝绸,亦会触痛公主皮肤。因此,燕国公主贴身竟日所穿,都是从高丽特别进贡的彩玉云绢……”
他竟能说出这般隐秘之事,我双唇颤抖起来。
他继续说道:“被烧死的女子身上,还有些烧焦的衣服残片,都是寻常贡缎。那彩玉云绢是以彩玉研成玉帛掺入云丝织成,天性至寒,十分耐火,断不会烧得毫无踪影……”
“所以,淮南王怀疑公主其实并没有死?”我接着他说下去。
“是!”他踱向帐内的书柜,从柜中暗格里取出一卷小小的画轴,“淮南王一面急报朝廷,为公主治丧,一面私下派人往上京东丹两地查访。小人也接到王爷的密令协助调查,因此得到了公主的画像。”
他将画轴抖开。画上女子,杏眼明仁,两颊笑涡,肌肤莹白,弱骨纤形,端端与我真人一模一样。
似春日暖阳,一霎时融尽所有冰雪。我心中百感交集,又如盲眼多年再见一线光明。二哥他,果然在苦苦寻觅着我?难道我这数月间日日苦盼之事,就要成真?
看着萧史真诚的面容,我无法再伪装下去,轻声道:“萧大人……若公主就在此处……淮南王何时救她出这虎狼之穴呢?”
萧史神色凝重地看了我许久,沉沉退后一步,这次却是庄重地给我深深一拜。
“大人,你这是……”我慌忙扶住他。
他喉结颤动,似极力压制着内心激动,“臣斗胆请殿下忍辱……暂留东丹。”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愤恨道,“既然你说淮南王苦寻我,奈何又要我留在东丹!”
他双目炯炯,我才发现自己已改口称“我”,完全承认了公主身份。
萧史拱手道:“殿下恕臣妄言之罪,微臣才敢说!”
我犹自气结,“我现今不过一个逃奴,如何治你之罪?你快说吧!”
他说:“公主和亲,所为何来?”
我道:“家国事大,燕国绝不敢忘。和亲为联合回纥,共敌契丹!”
“回纥狡猾,凡事逐利而行。如今契丹强大,回纥与契丹又是近邻。为怕得罪契丹,未必会因公主和番而与大周真心连成一气。渤海灭国之时就曾数谴使者往回纥求救,都不得相助。”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我一时语塞。
萧史又道:“契丹日益强大,夺幽州,吞渤海,称霸草原,怎会甘为周臣?大周卧榻之侧,又岂容他人酣睡?两雄相争,必有一败。幽州之失,公主之辱,大周怎肯罢休?如今圣上正秘密调集南面兵力。一场雌雄之争,决不会太远!”
遥想未来的这一场大战!我不由说:“可惜,楚将军亡矣。”
萧史神色忧虑地看着帐内幽暗之处,“幽州之失,并未叫大周内许多迂腐官员清醒。他们蜗居长安,醉生梦死,还道契丹是粗鲁蛮夷,岂不知契丹早已努力学习中原儒学治国之策。幽州之失,实非楚将军战之罪,而是大周妄自尊大之过也!”
他的忧虑感染了我,“这样说来,大周与契丹再战,竟无多少胜算?”
“确实如此!”他再次看向我,“但若殿下肯留下,效法西子貂蝉,与淮南王里应外合,大周可增胜算矣!”
西子?貂蝉?我身体微一晃荡,“原来你竟是要我……委身于耶律楚吗?”
他不语,复低下头。
我狠狠转身,不愿看他,“你可知道,在紫蒙川,耶律炀如何杀害和亲队伍?你可知道,在上京,契丹人如何折辱汉女?你可知道,楚玉将军之女,死得有多惨?你可知道,我……我……”往日之辱全都涌上心头,我眼角的酸意无法抑制,“我怎能寡廉鲜耻,委身于仇人?”
萧史突然低头,以袖擦拭双眼。难道他竟也在流泪?我正纳罕,他已重新抬起头来,一字一句沉痛道:“殿下受苦了……想听听下官的故事吗?”
我忍住抽噎,以目光默许他。
“公主有所不知,下官是渤海人,父亲原是渤海大将。契丹来犯,我父亲在前线奋勇抵抗,杀敌无数。灭国后,契丹人愤恨,将我全家老幼尽皆杀害。唯一的妹妹被十多个契丹兵糟蹋,再用刀捅死……国耻家恨,无一日不折磨我心……”他颤声说道,“萧史并不敢以卑微之躯求公主留下,而是望公主因十二万战死沙场的大周将士而留下,因幽州城破被尽皆屠灭的满城老幼而留下,因连年受契丹劫掠烧杀的边关百姓而留下,因契丹逐渐强大而日渐不稳的大周江山而……留下!”
他说得十分动情,我亦愁肠百转,半晌才惨然一笑,“我纵留下,又有何用呢?若我为男儿,可学荆轲,流血五步,伏尸两具。又或者,暗送他毒酒,叫他一命呜呼。”
他摇头,“哪有这般容易?东丹宫禁森严,耶律楚其人狡诈警觉无比,若能除去他,小人还等到今日?再说,就算除去他,又能除去十万黑鹰军吗?”他又道,“殿下可了解耶律楚?”
“嗯……冷酷……凶狠……残暴……”我搜罗着最难听的字眼。
“他是自封‘无上可汗’的耶律隆光全力培养的继承人。耶律楚年纪虽轻,边关却无人不知。他十一岁随军上阵,十七岁已为主帅。攻取幽州、定州等地时,耶律楚所到之处,州县纷纷望风而降。灭渤海之战,更几乎是他一人之力。他打仗时从不因循常理,布阵诡异狡诈,尤擅长途奔袭,经常以少胜多。可以说,他是现今契丹第一悍将,而他所统领的黑鹰军,也是契丹骑兵之精锐,可以说是契丹立国之本。有此人在,有黑鹰军在,大周不能胜!”
耶律楚在战场上的威名,我在上京时已略有耳闻。如今听萧史所言,看来确实不虚。萧史微微叹息,又道:“大周密潜于东丹内应甚多,但多被耶律楚铲灭。留下少许,又无法进入内宫,不能为大周效力。只有我因原为渤海人,又有些音律才能,才千方百计得到他的信任,留于宫中。然而他对我也是防备甚严,无从下手。”
“所以,你想在女色上头下手……”
他点头,“女子枕边亲近,自有诸多好处。若是宠爱的女子,更不必说。耶律楚因年轻俊美,还是东丹之王,多少契丹贵族女子皆对他倾心不已。虽然他为人冷淡寡言,女子们却更痴心,竟以曾入侍自矜……这也是契丹民风与大周不同之处吧!但他生性不喜汉女。自从数年前正妃死后,他对女人更加挑剔。侍寝必为处女,往往一夜便弃。所以即便我安插进人,也很快为他所厌……”
我有些厌恶,又有些疑惑,“那赤珠……”
“她全名叫述律赤珠,因美貌出众,述律家族又很有权势,人称她‘上京第一美人’。她初时因其盛名,被耶律隆光纳为侍妾。一年多前,耶律隆光又将她赏给耶律楚。耶律楚封她做了侧妃,礼遇优渥。”
我想起赤珠方才所为,心中很是不快,向萧史道:“既然他有这样美人在身旁,我一个汉女,又如何效法西子貂蝉?”
萧史却认真地说:“其实,他对殿下您很是不同。”
我哼了一声,表示不信,双手用力绞弄着自己的衣带,“是很不同。他不是要将我铁链加身,便是要对我施以烙刑。前日你也亲眼所见,他迫我侍寝,三日为期,以死相逼。”
萧史微微摇头,“他若真要逼殿下侍寝,随时可以,何必三日为期。”
我微微一怔,有些迷糊。他接着说下去:“他这样讨厌汉女,却冒险将殿下从上京带回。他平日处事极为冷静,鲜少发怒,而殿下却连番使他气急败坏。况且,按着他平日性子,奴隶逃跑,他一个字也不会说,只做个手势便将她杀了,而他那日却在殿下身上大费周章……”
“这不过是他想进一步凌辱我罢了!”我恨声道。
“还有更重要的,他从未向女人许诺要纳她们为侍妾。”萧史故意把侍妾几个字说得很重。
我气得浑身发抖,“如大人所言,我以堂堂公主身份屈身为贼寇之妾,还要对他感激涕零吗?”
萧史牢牢盯着我的眼睛,目光像要看透到我心底去,“请公主相信,以我长久以来对耶律楚的了解,他已对你动情。这是你我的机会,更是大周的机会!殿下若以国事黎民为重,留在耶律楚身边,即使不能置他于死地,至少可以探得些机密!若将来两军大战,殿下亦可借深宫之力,相助大周。但若公主不愿,下官亦无话可说。三日后若有危险,萧史拼了这条性命,也要保全殿下!”
我心乱如麻,又似耗尽了气力,软软再不能言,脑中充斥的都是他的话。我已将死,况已失身,又何惧再次受辱?何况现在的我,还有其他法子吗?若以此身真可为大周出力,也不算辜负使命。
思忖再三,心如刀绞。罢了!我狠狠咬牙,“就从……大人之言。”
侍寝前先要沐浴熏香,与大周后宫一样。热汤包裹住我的身体。水汽氤氲,一如我神思恍惚。忧伤,恰似那深不见底的水,投了进去,就没了呼吸。
若没有爱过一个人,我一定不会这般难过。
与青离别那一夜,他落在我额头的那滴滚烫的泪,似烈焰灼伤我,如今又日日夜夜困扰我。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们说得那样郑重,好像我们自己能做得了主。
雪白的狐裘,罩上我的身体。心痛得失去知觉,所以拒绝一切妆饰,只插上紫玉笛钗。揽镜自照,镜中人忧郁失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恰如一朵开得过早的梨花,耐不住早春的清寒,夭夭凋落。宫女们手执灯笼,在前面殷勤引路。长长的石阶,指向清晰而又不明的方向。裙摆拖曳,掠过的每一步,都是心碎裂的声响。
寝宫外早有一干仆从等待,黑压压站了一地。我想起上一次看见有少女侍寝,并不曾有这样大阵仗。奴仆们神色古怪,见我随宫女而来,都伸长了脖子。他们大约比我更惊讶,东丹汗王竟突然转性,宠幸一个汉女。
第二次来到寝宫,才看清殿门上高挂着黑底金色的牌匾,上书“龙泉殿”,笔法酣畅雄浑。立于匾下,这一刻,我无法抑制地希望,身体里的牵肠散当场发作,而我立刻倒下死掉。
殿门突然从内打开,光明向我直扑而来,照得我双目发涩。
“请姑娘入殿!”是一句我能听懂的契丹话。我以为一切就要来临,浑身猛一颤,才发现殿内只有几个宫女而已。
幸好他并不在。
额头有一滴冰凉的汗珠滑落入脖颈,却不觉得冷,才发现原来自己身上早已骇得凉透了。
龙泉殿数日前我方来过,今日更加亮堂。殿内深阔,四周熊熊的火盆烘得一阵阵潮热。古拙的盆边雕刻着只只黑色飞鹰,有的停驻,有的飞展,有的捕食,有的长鸣……从四面八方将在殿正中的我团团围住,不得逃脱。
厚重的毡帐委地。宫女掀开帐幕,我一步步挪到帐内。
黑色的大床,大得像要漫过一片海,床上堆叠着厚暖的毛皮与绒毯。宫人敏捷替我除去狐裘,换上白色轻纱寝衣。我哆嗦了一下,冷意与些微的痛楚从布料里透进来,化作细小的尖刃,啃噬点点肌肤。
众人缓缓退出,没有一点声响。最后离去的一名宫女嘀咕了几句,取出一块白色帛布,铺展在大床正中。
这是初夜的试红巾!
顷刻间天旋地转,我的眼睛着了魔一般死死盯住那块令人眩晕的白色,不能移开……周围的一切都蒙眬模糊,变得不真切……眩晕中,清楚看见那最残酷的一夜,处子的鲜血染上了雪白的毛皮……蒙住双眼,我枯坐如石,痛彻心扉……
一阵箫声划破寂寂的夜空,时而清凉婉转,时而空灵皎洁。
是谁?在这样孤独无助的夜晚,在这冰冷昏暗的天空下,在这空旷落寞的心绪里,以箫声抚慰我,安定我狂乱的心跳……
突然想起萧史腰间别着的那支碧箫。我拔下发间紫玉笛钗,轻按笛孔,置于唇边:
夜未央,晚风冰凉,吹卷起如雾长发。
空回首,眼望不尽,每一个转角羌廊。
枉断肠,相隔万里,惟留下黯然神伤。
箫声停,吹箫人似也在侧耳倾听。片刻沉静,曲子又响起。我屏息凝神,听那淡远的箫声莹莹点点从箫孔中一滴一滴滑落,直入心魄深处。那分清越与从容,竟渐渐吹走我心头的烦扰与忧惧……
果然是他!
我周岁时,按宫里风俗抓周。在一堆小器物中,我一把抓住了块美玉,不肯放手,兼之我后来贴身必穿彩玉云绢,于是父皇效仿秦穆公女儿故事,赐我闺名叫作弄玉。我从不知道,这世间真有个男子叫萧史,面似春风,曲有情致。能有他并肩,我心中也是安慰的。因为,至少能有一个人,明白我为何放弃了自尊与贞洁。
夜渐渐更深,殿内出奇得静。一整天的忧愁苦闷终于战胜了残存的坚持,困意从眼底逼仄出来,一层一层薄薄地裹上全身。我迷迷糊糊地闭着眼,在逐渐消散的箫声中伏在床边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大约已是后半夜。背光的阴影里,有一抹颀长身影伫立。我一惊,睡意顿消,向着他迟缓地立起身来。
“你醒了。”耶律楚走近身来,脸上看不出表情。他高大而宽厚的身体挡在我的面前,简短而平淡地说,“想通了?”
我一动不动,像听不懂他的话。好一会才讷讷地说:“是……”
“那么,”他威严的身躯贴近,身上的长袍角轻轻触到我的裙边,“替我宽衣吧。”
心头像有大鼓砰砰捶响,我张口结舌地瞪着他,双手不自觉地攀附住身后的大床。
俯下身,他嘴角泛起一个冷冽的弧度,“你会侍寝吗?”
我想跳起来逃走,但双足却紧紧地钉在地上。身上的轻纱那样薄透,我情不自禁打了个激灵。
他身上的陌生男子气息让我头晕目眩。
“殿下身虽受辱,然大周黎民百姓幸哉!大周江山社稷幸甚!”
萧史的话在我耳边回响。死战生留俱为国,敢将薄命怨红颜?这样想着,我似乎又有了一丝勇气,挣扎着上前半跪下,替他解腰带。然而这契丹服饰与大周忒不相同,而且,我也从没替男人解过腰带。咬着牙抖着手摆弄半天,扯过来拉过去,腰带还在他身上挂着。
我双耳烧得越来越烫,茫然不知所措,下意识抬头看他,却觉腰间一紧,他的手牢牢抓住了我,炽热的气息向我贴近,然后我的身体便腾空起来,被按在身后的大床上。
他低下头倾身而来,我扭过头躲开他的唇,“不,不要亲这里。”他愣了一愣,唇却生生停在离我的唇极近的地方,又沿着我的面颊一直往下,如烙铁般印上我的颈窝……
寝衣被除去的瞬间,冷不防一滴泪迅疾地滑落,然后又是一滴……
他正起身脱去自己的衣服,却低头看见我满脸的泪。
“怎么哭了?”他阴沉的眸光闪烁,带了情欲的迷蒙,变作妖异的蓝紫色。
我把头扭得更开,极力忍住喉头的啜泣,却克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我以为你不怕我。”他的话语夹杂着轻微的叹息。
我猛然如遭电掣,眼前闪现的都是那一夜耶律炀可怖的脸……被撕得粉碎的亵衣……蜿蜒的丑陋的伤疤……扼住咽喉的冰冷的手……剧烈摇晃的床帐……霎时心底深埋的恐惧又涌上心头,羞耻的记忆和撕裂的疼痛让我不顾后果地想逃离他……
我以为你不怕我!
这是那一夜耶律炀对我说的话!为了我的使命,一直强自隐忍、支持着我在耶律炀的蹂躏后还能活下去的动力,在这一刻已完全粉碎了!
突然,我陷入疯了一般的反抗,用尽力气推拒他、捶打他,想要从他身下抽离……
他的手带了怒意控住我,力气之大,令我无法动弹。狭长的双眼眯起,传递着危险的信号,“你到底想做什么?耍我吗?”
我突然如那夜一般地呕吐起来,浑身剧烈地抽搐。一阵又一阵,直欲呕出心肺般的感觉,天旋地转……我不能,我还是不能……纵然是为了大周,也还是做不到……
他扳过我的身体,使我伏在床边,轻拍我的背,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平静下来。
他自己穿上长袍,束紧腰带,转身从腰带里拔出短刀。
我怔忪地看着这短刀,他要做什么?
他并不看我,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取刀割破自己的手指,嫣红的鲜血,一滴滴洒落在洁白的试红巾上……
木然地呆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的知觉在这一刻仿佛已经死去。
“他后来怎会离了龙泉宫?”
第二天,面对萧史焦急的询问,我无言以对。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那么……他到底有没有……”他犹豫着,还是问了出来。
“没有。”我极轻地吐出两个字。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着,让寂静化解这尴尬和难受。
“殿下,还可以从长计议……”萧史的脸庞还是如春风般的和煦,抚慰了我的心田。他的脸和耶律楚威严冷淡的面容不同,总能让人放松下来。
我的双眼再次酸涩,“我做不到……做不到……”我真的,没有办法心甘情愿地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我从没有这样思念青。思念吞噬了我的心。
“现在我只担心,耶律楚他会对殿下你……”萧史的脸上映着一抹愁容。
“不会。”我仍淡淡地摇头,“他不会对我怎样。”
昨夜,当他以自己的鲜血来证明我的处子之身时,我就知道,他不会伤害我。
不是没有一点儿感动的。
但是,他不是青。
这世间,我只爱青,至死不渝。
我不但没有受惩罚,还得到了赏赐:一间宫室,数名侍女。契丹人除了正妃外,其余女子一律没有封号。述律赤珠因是耶律楚父汗所赐,封了个侧妃,已是例外。萧史总算松了口气。
赐给我的宫室唤作“妃离宫”,距离龙泉宫很近。踏进宫室,我吃了一惊。自从到了上京,满眼皆是契丹人的帐马骑兵。及至到了东丹,这里有王宫,宫里有些许汉人风味,但也还是与大周很不同。而眼前的妃离宫,除了四周放置的御寒火盆,地下铺设的毡毯毛皮带着契丹的气息外,实实在在地是一间汉家女儿的闺房,与耶律楚纯黑一片的寝宫很不一样。
正间陈设着紫檀木雕嵌莲花镜心屏风,两边摆放着几件古玩陈设,都精巧古朴。旁边的耳房里是满架的书籍,我随意扫过,有少量契丹文字,更多的都是汉字。碧纱橱后面就是歇息的寝室,玫瑰枝的妆台上,各色珠玉玛瑙首饰堆成一堆。床上挂着月色轻纱薄帐,铺的是鸳鸯戏水的锦被。床前有一张精巧的长几,几案上摆着一架古琴。我随意拨弄了几下,暗暗赞叹好琴。转首发现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仕女图,那画中的女子,身着的虽是契丹服饰,面目婉约秀丽,却有几分熟识。而且,她的发间竟也簪着一根紫玉笛钗。
这紫玉笛钗,契丹也有么?还是……
我想起了初见时耶律楚的神情。想起了他的手鲜血飞溅时却仍注目于我发间堕下的笛钗,想起了那日他微微发抖的手为我重新插上笛钗时所说的话:“这也许真是天意?”
这笛钗与他,竟有什么渊源吗?这本是裴青母亲之物,还有耶律楚与裴青极其相似的容貌……
难道?
“夫人。”一声轻唤将我从沉思中拉回,回头看见阿君。她来服侍,我是欣喜的,终于有人可以跟我说说话了。
“阿君,你想家吗?”
她爽快地点头,“想,有时想得真难受,夫人来了以后就更想了。”她也是个苦命的女孩,虽是渤海人,却被继父转卖了三次,卖到了幽州。
“幽州城陷落后我们都被带回契丹,我来这里服侍大汗已经很久了。”她执起一把牛骨梳,替我梳理起长发,“夫人知道我最想的是什么吗?家乡七夕的巧果子,金黄色的油面,还捏成各种形状,上面洒着果脯。我晚上做梦时常想起来,厉害的时候觉得自己都要疯了……”
我也想起宫中的七夕节。这一天,宫里都要搭起百尺高的锦楼。宫女们在楼上摆放着数不胜数的精美点心和各地进贡的瓜果。妃嫔们精心修饰,装扮得像神女离月宫。父皇母后坐在一起,笑眯眯地看我们用九孔针和五色线对着月亮穿,谁穿得过就封为当夜“巧侯”。钟鼓齐鸣,丝竹绵音,歌舞姬欢歌艳舞,通宵欢乐。
朝中有品级的贵妇全都进宫来参加皇家筵席,接受封赏。只有裴夫人虽时常入宫,这一日却年年只在家中。我曾问过裴青,他也不知何故。少女们则溜到花架下,害羞地向着月亮乞求将来得一个佳偶。
那时,我们常以撞破哪个小宫女的乞巧为乐事,年年都要去捣乱……裴青第一次向我表白的时候,自以为找到一个隐秘的所在,却被隐在花架后的仙蕙撞破……惊愕的表情……我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从那时起,仙蕙就不爱和我们说话了……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那样美好而无忧的生活……
“大周宫廷里的巧果叫作乞巧包。御膳房把枣子包进乞巧包里,谁咬到了,谁就能得个佳偶。”
阿君轻笑出声,“夫人一定咬到枣子了。”
我也愣愣地微笑。那一年,每咬开一个乞巧包,都有一粒鲜红欲滴的枣。正欣喜自己运气这样好,心头如撞鹿怦怦跳,却抬头看见不远处裴青和二哥一脸坏笑,原来是他们捉弄我……
“难怪大汗这样宠爱夫人,听说今夜仍点的夫人侍寝呢。让阿君为夫人精心装扮起来吧!”看见我微笑,阿君热情地说。
我坚决地摇头,厌恶地扫了妆台上的首饰一眼,“不需要,这样就很好。”
“这样?”阿君惊异地看着镜中的我,穿戴打扮差不多和她一样,“虽然夫人生得这样好看,但人靠衣装,太素淡反而失了身份……”
我捻起一颗虎晶石,对着光亮,使它散发出七彩光泽,然后一丢,看它骨碌碌地旋转,滚进某个黑暗的角落,“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阿君,这话是错的。”
她半懂不懂,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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