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换上普通契丹男子的圆领窄袖短袍,杀戮与暴戾之气也随着铁甲的卸下而消尽,眉目间满是俊秀风采。我穿着契丹民女的团衫长裙,腰间长带随风飘扬,有一抹轻灵俏丽。
他牵过一匹玄黑宝马,唯有前额赤红。我认得这种马名唤绝影,是日行千里的良驹,便摆手道:“你虽换衣扮作百姓,却还骑这样的好马,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他摸摸绝影的鼻头,“此马随我多年,数次战场九死一生,都是一起过来的,倒不忍离了它!”
绝影好像听懂一般,昂起头得意地打了个响鼻,踱到我身边。
耶律楚左脚退出马镫,向我伸出手来,“上来吧。”
我没有理会他伸出的手,瞪着他道:“我要自己骑一匹。”
他朗声大笑,“娘子,你当真不要与我共骑?”
“当然了。”
他碰了个软钉子,倒也不恼,把我带到军中马厩。因他服饰已改,马厩中人等我们走得很近才奔出来磕头行礼。
耶律楚道:“给姑娘找匹好马。”
一个眉目和善的中年人忙引了我去厩中挑选。
正用眼神搜索,却见角落独自关着一匹骏马。它通体洁白,无一根杂毛。双臀上毛发旋起,如日月之状。最神奇的是如日形的这块光耀夺目,似白昼之光。如月形的这块幽明闪烁,有月夜之华。我走近这匹神驹,被它的绝世风采吸引,几乎移不开眼。而这马似乎也通人性,将马鼻靠向我的肩膀,又舔我的脸颊。我情不自禁抚摩它的额前长毛,心中暗赞。
“它叫什么?”我转头问马厩主人。
他和善道:“它名唤步影,是匹万里挑一的神驹。”
“步影?”我喃喃自语。
那马却以为我在呼唤它,竟和我靠得更近,还伸头调皮地拱弄我的脖颈。
“这马好生胆大,竟敢轻薄我的女人!”低沉的男声响起。耶律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我身后,正看着我,眼睛里带了笑意,“它是你的了。”
“真的?”我惊喜交加。
那人便去嘱咐下人装鞍。
我上马与他并排而行,一黑一白两匹马向前疾驰。马厩一忽儿就不见了踪影。自由的大地如画卷般缓缓铺开。我们纵情奔腾,由晨至昏,一路领略东丹无数风景。
暮色将至,巍峨的雪山,茫茫的戈壁,落日余晖下的大地如翻腾不息的巨蟒,闪烁着耀眼的粼光。扑面而来的寒风里,带着草原独有的质朴、纯净、苍茫与旷漠,有一种大美不言的深沉。
他意气风发,手指远处雪峰,“那是黑山,是一座神山!”
我顺眼望去,一座雪峰直插入云,山头那终年不化的积雪此刻被夕阳染成了深紫,绝美而妖娆。
这静谧的雪山,岿然不动。这自然造物的奇伟,安然远离尘世,俯瞰着世间万象、沧海桑田。而它却沐浴在夕阳的金晖里,亘古不变。纵马奔腾在这苍茫大地,我忽然觉得心胸如此开阔,若能远离那宫廷的惨斗,何尝不是至幸至快之事……
夜幕开始降临,东南西北渐次被雾岚淹没。我们的马也渐渐减速。近处忽有雪狐的影子闪过,眼眸幽蓝,仿佛是野鬼的灯盏,诡秘、孤独。
耶律楚取过身背弓箭,欲射取野狐。
我扬袖阻他,“勿射!”
骑累了牵马信步而行。他问我缘由,我说:“奴婢小时候听老人说,雪狐是世上最钟情的兽类。一旦杀死一只,另一只感到孤独,必不独活。大汗不射,便是全它夫妻情意……”
他一手牵马,一手伸过来紧紧握住我的手,话语里有着不同平常的热度,“那日你说寻常夫妻的情意,你可知我有多羡慕?”
我嘲弄他道:“那好,你隐姓埋名,不要再做大汗,咱俩浪迹天涯,做一对野鸳鸯去!”
我不过信口胡说,他却很高兴,认真道:“好!有你相伴,也不枉我舍弃一切。”
我对他凝眸一笑。
停下脚步,放马自食牧草。他拥我入怀,“我总觉得你不是普通宫女。”
我的背脊立刻变得僵硬。
他没有觉察,继续道:“跳梨花舞,那般媚骨横生。转瞬行刺,真个是胆大妄为。撞案自尽,实在决绝冷情。带伤潜逃,又如此楚楚可怜。”
我抬头看着他。
他接着说:“从没有女人敢像你那样反抗我,叫我气得发疯,充满挫败感。然而转眼妩媚温柔起来,又叫人心生怜爱。我想要征服你,却发现你的一切,都叫我迷惑。昨日在帐里帐外的一番话和那惊人的威仪,实在不像十来岁的寻常孩子。真真,你从前到底……”
我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大汗,你可听过《赵颜呼画》的故事?”
他的嘴被我捂住,微微摇了摇头。
我背过身,娓娓地向他讲来:
唐朝时候,有个进士叫赵颜,在画店买到一幅仕女图。仕女身着轻裘,冰肌玉骨,姿色艳丽。赵颜每日凝视,相思成疾,不愿婚娶,因为人间再寻不到这样一个美人。
赵颜爱画思源,苦苦寻觅画的来历,终于从画店老板口中打听到作画人。作画人告诉赵颜自己画的是个仙女,名唤真真。还告诉他,只要日夜叫着她的名字一百日,她就会从画中走出来,再将百家采灰酒灌之,就会和赵颜白头偕老。说完,作画人消失不见。
赵颜回到家里,就按作画人的吩咐,在书房里不分昼夜地对着画幅呼喊“真真”,喊到一百日时,画中仙女果然从画中走下。她饮下百家采灰酒,两人结为夫妻。
又过几年,孩子已经五岁。一日,赵颜家来了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竟道这真真是个女妖,将来必起祸端,还给他一把神剑,叫他斩妖。赵颜听了友人之言,心泛疑云,联想那神秘的作画人,更是忐忑不安,不敢回到寝室。
人静时分,画中人带着孩子来到赵颜的书房,哭道:“我原是南岳山上仙女,名唤真真,不料被一个曾经受过你家祖宗恩德的人画了真形。我看你是个正人君子,又一片真心日夜呼唤我,才适从君愿。现在既然夫君对我起疑,我只能别君而去。”不等赵颜回话,画中人随即呕出百家采灰酒,携着孩子的手走上画屏。
那画屏与旧日一样,只添了一个孩子。但自此后任赵颜再怎么呼唤,真真再也没有走下画屏。
我讲完这个故事,便向他行礼道:“往昔苦痛,实在不愿回首,也请大汗莫要生疑。君之恩情,真真唯以此身相报……”
他抚摸我面颊道:“我猜得不错,你果然不是凡人,怪道总是这样鬼灵精怪!”
夜深了,他带我去寻人家投宿。荒凉处见到几间民居。他道:“你且等等,我去请求借宿一晚。”
我见那房舍不是契丹人惯常所居的帐篷,倒像是汉人的家,便拉他衣袖,“还是我去吧!汉人见了你,怕要惊慌!”
他反驳道:“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去投宿,碰上坏人怎么办?再说,我这正人君子的模样,怎会吓到他们?”
说话间那房里已走出一个老婆子。耶律楚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土衣,很有礼貌地走上前去向那老婆子施礼道:“老人家……”
不待他说完,那老婆子已直勾勾盯着他面容,显出惊骇莫名的神色,向房里急奔,险些跌了一跤,还大声叫喊着:“靼——子——来——啦!”
我们落荒而逃。
幸好后来在一条溪边找到了些放牧人,还借住到一顶空帐篷,和其他帐篷都隔得较远。他在帐里点起火堆,烧得暖暖的,叫我坐在火边休息。
火光跳跃,发出轻轻的响声。他伸杆拨弄着火苗,寂寂道:“其实我,一直很孤独。”
我轻睐他一眼,突然有心调笑,“大汗年少英雄,盛名遍布上京天福,草原美女个个趋之若鹜,夜夜软玉温香,还道孤独吗?”
他大约刚才借宿时失了面子,此时见我讥讽他,伸手便又给我吃了个栗暴,“小妮子越发胆大,敢编排起我来了!”
我额角吃痛,气呼呼道:“那黑面巨汉李德威也常编排你,你怎么不怪罪他?”
他见我委屈地嘟着嘴,便马虎地替我揉了两下,道:“李德威虽然粗鲁莽撞,却异常忠诚。若不是他拼力相救,我早死在周朝幽州节度使柳盛手里。”
“哦?皆称你常胜将军,契丹第一勇士。这柳盛竟这般厉害?”我是真的惊讶,原以为柳盛不过是借柳皇后之力才执掌重兵。
他点头,“那时我正追击柳盛,眼看就要成功,却于战场上得知父汗死讯。周朝二皇子景宏乘上京空虚,竟领兵偷袭。兄汗又适巧去平定羌人之叛。我父汗当时正在病中,仓促应战,竟被景宏杀害!”他紧握双拳,眼角隐有晶莹之色,“父汗之死,我猝不及防,方寸大乱。忙乱回兵,又中柳盛伏击。我无心恋战,却被毒矢射中。若不是李德威把我从死人堆里背出来,早已亡命。”
他向我转过身来,切齿道:“父汗之死,乃我耶律楚平生第一恨事!此仇不报,誓不为大丈夫!有朝一日,定要踏扫周疆,以景宏之血祭我父汗亡魂!”
他的话像尖刃,一寸寸撕裂我的肝肠。
我恨不能生啖其肉的仇人耶律炀,正是他口中的兄汗。而耶律楚杀我皇兄、灭大周之心也是日夜难忘。那么这些天我在做什么?我是安心享受着契丹王的宠幸,忘记了两国的纷争,忘记了在上京所看到和身受的一切吗?不知不觉中,我与他的相处竟已变得这般亲昵!
这突然袭来的痛苦如此强大而不可抵抗,我心乱如麻,五内俱焚。
他看出我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我扭过头去,以袖遮面,“这烟好猛,熏得我眼睛难受。”我竟已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他拍拍我,“我去寻些好炭,你在这里等等。”说罢弯身走出帐去。
我摸到了右腕上的袖剑环。出来私行,为防万一,我还是戴着它。突然一个疯狂的念头咬住了我:他私服与我出来,并无人知道我们在何处。此时他不带武器且并不防备。趁此机会杀了他,也不用日后在宫中与萧史辛苦筹划,更可免将来大周后患!
杀了他,只需一箭,何等容易!我的呼吸越来越急,泪突然奔涌而出。
帐外已响起一阵脚步声。
屏息凝神,我向着帐门直直伸出右手,转动银环,闪过一道冷光。
帐门已开,而银钮却未能及时按下去。我不知道,是因为看见了进帐的人没有按下银钮,还是我原本就没有按下的勇气。
进来的不是耶律楚!
而我直直地对着来人举着右手,像一座风化的石像。
进来的是个放牧人,捧着一些干炭。看见我的样子,他也吃了一惊,下意识用手挡了一下。就在他抬手的同时,耶律楚跟在他身后,拿着水壶走进帐中。
现在还能杀他吗?还是我已失却了机会?还是根本我已经放弃了机会?我被自己的软弱和犹豫吓到,久久无法动弹。
“真真,你……”耶律楚快步走过来,捉住我的右手,我才猛然惊醒。
“我、我……以为……他是……”我喃喃地说着,混合着几声抽泣。
他轻轻向那放牧人点点头。那人宽厚地笑笑,走了出去。
耶律楚俯身按下我的手,把我僵硬的身体抱起来放在膝盖上。
“你一直如惊弓之鸟一般,是因为那件事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
他眼底有满满的自责,“那时我没有机会,也没想到兄汗当夜受了伤还会去找你,所以第二日清晨才派人去救你。谁知……”
“救我?”我震惊地直视他的眼睛,“那个到帐里来的人,是你派来的?”
“是,”他苦笑,“我身边最出色的斡尔朵军参将,就死在你的刀下。”
我喉头磨动,却说不出话来。那天我杀的契丹军官,竟然是来救我的人!所以我杀他的时候,他没有一点儿抵抗,也没有叫喊。
我杀死了一个无辜的人。
我颤抖着举起双手,徒然地、久久地看着它们,好像从手里正汩汩地渗出血来。
他用力地搂着我,好像要把我的骨头也揉碎,“我那夜就宿在不远处,若我知道……”他的声音里也有一丝颤抖。
我伤心地哭起来,“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我自己……我到底该怎么办?”
他吻去我滴滴落下的泪,吻着我冰冷的额头,一直吻到我颈下的锁骨……然而这些温柔的动作丝毫没有能够温暖我。当他终于把我放倒在火堆边的毛毯上时,我举手挡住他的嘴唇,“不要、不要在这里……”
他贴着我的身体,对我说:“每次宠幸你都能感觉到你的害怕和抗拒。真真,你身上的伤早就好了,心里的伤何时才能好呢?”
我的不情愿,原来他竟是知道的。沾满泪水的睫毛颤动着,我迷乱而恐慌地看着他。
“都忘记吧,真真,就像你自己说的,往昔苦痛,不要再回首!如果我的宠爱能让你忘记,我不介意再多宠你一些!”他执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脸旁。
我想起了他伸手过来挡住我撞向长案的额头,想起了漫天风雪中带我来到东丹的马车,想起了驿站那夜他抱着我,我对他说:“你要了我吧。”想起了他那样细致地把药丸放到我的身体里……
这样的一个人,我该恨他,还是……
我无法思考,只是哭泣……也许等所有的泪都流干,就可以不再难过。
我哭了很久,再加上刚才的惊悸,到后来竟然累得睡着了,但没多久又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还窝在他怀里。我动了一下,他立刻感觉到,摸摸我的头发,“你醒了?”
我嗯了一声,浑身腻腻的,脸上哭得乱糟糟,还黏着几缕头发。我嘟囔着:“好难受!”
“怎会不难受,梦里头还在抽鼻子。”他把我脸上的发丝拨开,“前襟都哭湿了,想不想洗个澡?”
“洗澡?”我刚醒来,还有点晕晕乎乎的。此时到何处去洗澡?
他搀我起来,拾起地上的毛毯披在我身上,怀里捧着些木柴干炭,拉着我的手走出帐外。
刚出帐,一阵冷风卷过,我打了个喷嚏。他把我身上的毛毯裹紧,带我又向前走去。银白色的月光似白纱笼罩大地,星斗满天。星光与月色下,一条小溪潺潺地流淌,水声清越。
来到溪边,他点起一堆火,叫我坐在火堆边烤着,自己沿溪而行,却不好好走路,眼睛只在地下扫来扫去,拾起一颗颗圆润的卵石放在腰间围兜里,没多久便拾了满满一兜。火渐渐大起来,他便把那些卵石堆在火里烤。我不解用意,睁大眼睛看着他,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滑稽的画面——中军帐里,群将肃立,耶律楚穿着威风凛凛的铁甲道:我明日夜半要去溪边烤石头,谁敢跟我抢?
这样想着,我竟然不想哭了。他从帐里拎出把铲子,在溪边挖起坑来,动作灵活熟练,一盏茶工夫已挖了个一人深的大坑。挖好后捡来溪边的大小石片累累地砌在坑底和坑壁,不多时就把这土坑变成一个石砌方槽。我见他在溪边寻觅许久,好容易才道:“找着了!”原来是一块平整大石。他把石头放到坑底,脱了外袍跳下去踩实,再以铲从溪边挖了条细窄水渠,将水引到这槽里。清澈的溪水徐徐灌入,不一会儿工夫,槽里便盈满清泉,如同一只天然的大浴桶。他用一方长石将水渠的源头堵起来,得意扬扬地冲我道:“你瞧这池子可称心?”
我走过去蹲下,以手探水,立刻缩了回来。这水冰冽刺骨,怎能入浴?
他以两段木块夹起火中卵石投入水槽。卵石已烤得乌黑滚烫,一颗颗投进水里发出嗞嗞的声音,冒着缕缕细烟……不多时,已冒出腾腾热气,宛如温泉一般。
再探水已温暖无比。然环顾四周,这寥廓的四野无遮无拦,远处有放牧人的帐篷,更羞人的是还有他在身边。我虽无比羡慕这池热汤,却仍有些迟疑。
他似看透我心思,以帐中支锅的大架在池边撑起,将我身上毛毯解下围在架上遮挡,说:“这下可不用怕了。快些洗吧,天寒水凉得快。”
我隐到毯后,解下周身衣物。周围很静,细小的脱衣声都让我觉得尴尬,心怦怦直跳。幸而他只坐在毛毯那边继续烤石。我轻快地滑进水槽里。槽里的水有些许漫出,发出轻微的丁冬声。温暖的溪水立刻包围了我,体贴地慰烫着因行军而多日不曾好好清洁的身体。每一寸肌肤都仿佛在畅快呼吸,舒服得简直要晕过去。我忍不住长长地呻吟了一声。
他在那边轻轻地笑了,“舒服吗?”毯后热气蒸缭,仿佛连他的轻笑也变得朦胧起来,带着一种体贴的淡淡氤氲。
“嗯!”我抚摩着水槽四周细心砌起的石壁,突然很感动。他这样待我,我方才竟还想杀了他。若他知道我方才的心思,此时还会这般待我吗?
低头看向自己。粼粼的水光中,洁白的肌肤更显得宛若透明,晶莹剔透,似已不染一尘。
他突然在毯那边立起身来。我立刻警觉起来,以手掩胸,身子更往水里缩一些。
“真真,水凉了吗?我来添些热石。”
我慌乱起来,忙说:“别过来……水不凉……”
他却已揭开了毯子,兜着十数块火热的卵石,几步走到槽边。
我周身软得没有一分气力,心比方才跳动得更快:他……过来了!
他把手伸进水里试了试,“果真有些凉!”说着把卵石一颗颗沿着槽壁滑进水里,“你小心些,别烫着了。”
水面上热气袅袅,我双颊火烫得要融化一般,站在水里一动也不敢动,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
他伸手刮我的鼻子,“在夫君面前,还要害羞吗?”
夫君?我心里一颤,抬头看他,才想起我们是来做夫妻的。他英俊到极致的面容那般深情,眸子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我痴了似的凝视着他。他双手捧起我的脸,在漫天的星光下,在寒凉的夜风里,深深地吻了我。
我们一个在槽边,一个在水中,紧紧地贴在一起。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嘴唇才缓缓离开,柔软的唇瓣微黏着我的唇,连分开都显得无比依恋。尽管怅然若失的感觉如潮水般袭来,我却舍不得睁开眼,仿佛这样才能使唇上的美妙触感保留得更久一些。
我有些害怕,自己竟这样喜欢他的吻。还未回过神来,啊了一声,已被他从水中提起。他转身取下身后架上的毛毯,把我湿漉漉的身体包裹起来,放在火堆边。我的长发湿透了,滴滴地往下落着水珠。他把我的长发总成一束,轻轻地拧干,又打散它们,使之干得更快。一串水珠飞溅开来,有些落到火堆里,轻轻地嗞响着。
我木讷极了,不知道做什么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任他摆布。他待我长发半干,就转身拾起我脱在水槽边的内衣,投进槽里,蹲下身清洗起来。
我像被野蜂蜇了一下,有些张口结舌。他竟然、竟然在帮我洗着贴身衣物吗?
“大汗,我自己洗……”我的声音像是低低的呻吟。现在洗了这些贴身衣物,等下我穿什么呢?
他没有看我,温和地说:“火边暖,你坐着吧。我把你的衣物略洗洗放在火堆上烤干,穿起来又舒服又暖和。”
“你是大汗,怎么能叫你做这种事呢?”我又羞又急。就是寻常男子,也多视为女人洗衣为耻辱,何况是贴身小衣。
他很自然地说道:“我虽是大汗,却不是你见惯的那些养尊处优的王爷。我十一岁就随父汗上阵,什么样的苦没有吃过?行军时头颅像是拎在手里,缺衣少食是常有的。缝补浆洗也是做惯的。最苦的时候趴在雪地里埋伏数个日夜,吃的是死尸,夜里总以为自己已经冻死了。这才有了今日。”
他起身将衣物一件件拉平晾在方才挂毛毯的架上,手指拈着湿布细细捋平,从我的小衣、抹胸一直到汗巾罗袜。
就在这瞬间,我不禁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他指下触的不是湿漉漉的贴身衣物,而是我周身上下的肌肤,由胸口、细腰一直到腿弯足心。我身体一阵阵发热,像失魂落魄一般,深深低下头去。
即使是在我最美好的梦里,都不曾想到,夫妻间会是这样的亲昵与温柔。
他走到我身前,将我连毛毯一起环在臂间,侧首用唇擦过我的脖颈。这样的碰触才一会儿就已不能使他满足。他把毛毯更拉开些,温热而粗糙的手掌覆盖上我的胸前。我浑身一颤,闭着眼睛唔的一声,带着鼻音的呻吟听上去娇腻无比,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本能地伸手捂住嘴。
我到底是怎么了?竟发出这般淫荡的声音?他却拉开我的手,对着我的嘴唇道:“别捂着嘴,我喜欢听你叫。”
他的吻和抚摩逐渐更深入和狂热,包围我整个身体。毛毯滑落,层层堆叠在腰际,展现出一幅绮丽诱惑的画面。
“你太美了,真真!”他突然欺身把我压倒,“我忍不住了。”
我惊慌起来。他的欲望那么明显。难道,我们竟要在这溪边……野合吗?这……是多么淫靡的事情啊!
我想要推开他,却被他压得更紧。“大汗、大汗,别!”我苦苦地哀求他。
他声音低哑地说:“我想,我是爱上你了!”
我惊呆了!
不知为什么,我又哭起来。
他伏在身上拨弄我的长发,“你真是个爱哭鬼!”
爱哭鬼!我的心纠结成一团乱线。青也曾经这样亲热地责备我:
“爱哭鬼,要是你再哭,我就娶十个小妾。”
他果真娶了,娶了一位公主当正妻。
我知道这只是我的幻想,但我还是对耶律楚说:“若是为了我,你愿意忘记对大周的仇恨吗?”
他嗯了一声,低下头吻我的眉毛。
“也愿意为了我不再杀很多很多人吗?”
他又马虎地嗯了一声,嘴唇移到我的肩窝。
“要是有一天,你发现我其实是另一个女子,你还会爱我吗?”
他终于被迫停下,恼怒道:“天哪,女人,这种时候哪来这样多问题?”
我勾住他的脖子,认真地说:“可是这对我很重要!”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我身体上,但还是喘着气说:“好,只要是你的要求,我都答应。不管你是谁,我都爱你。”
我欢悦起来,凝视着他蓝紫色的眸光深处,觉得其他一切都已不重要。
他拉过我团衫上的长带,把我的眼睛缚了起来。世界变成了完全的黑暗。他贴在我耳边诱哄:“什么也别想,只要告诉我,你也想要……”
我把自己完全地交给他,温柔而激烈地欢好……我的心灵唱着一首古老的歌: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驾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知……炽热的火炙烤着,我只记得他说:“不管你是谁,我都爱你。”
我一定是太过忘乎所以,所以醒来时竟然记不清究竟是何时回到帐里,只是发现自己躺在凌乱的毯子里,被人从背后紧紧地抱在怀中,手臂横在我的腰间。我叹了口气,身后人的气息立刻紧紧地贴过来。
“真真。”一向清冷的声音,染上了情欲的低哑。
我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想爬起来,却发现连动一下腰的力气都没有了,好酸……他把我扳过身来对着他,琥珀色眸子里的爱意依旧,“昨晚……太好了。”
他先穿好衣服,见我躺着起不来,就取了烤干的衣服来给我穿。抹胸、亵衣、中衣,滚着紫貂毛的雪白团衫。最后,他让我的双足踩在他膝上,为我穿上了羊皮长靴。
软绵绵地被他拉着走出帐外,远远地已看到数骑人马在等待。我从昨夜的梦境跌回了现实,立刻明白这些人一定是一直暗中跟随和保护着耶律楚,我昨日还异想天开地妄图刺杀他。
我转首看了耶律楚一眼,谨慎如他,又怎会真的微服去游荡?
只是夜里,这些人也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吗?
想到在火堆边的情景,我僵住了手脚。
“放心,他们没看到。”他见我死死盯着那些人,对我耳语道。
我更不好意思,侧过脸快走几步。
后面的数骑跟上来,向耶律楚汇报着什么。他又恢复了平日冷淡严峻的神情,若有所思地听着,不时吩咐一两句。我便一个人牵着马走在前面。突然有不堪入耳的咒骂声扑进耳里。
我紧走几步,听得更清楚,还夹杂着踢打声。
“杂种!臭小子!该死的汉人!”男子暴怒地责骂。正想着,前面一座帐篷里突然被人踢出来一个孩子,倒在地下,疼得龇牙咧嘴。
我向前奔去。这孩子不过八九岁的样子,是个男孩。身上的羊裘破烂不堪,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光着两条腿和手臂。手上腿上到处都是伤痕。头磕在地上,还流着血。
我有些心疼,上前蹲下身扶起他。这孩子猛地抬起头来戒备地望着我。他有一双清亮亮的眸子。我心里一紧,没来由地立刻想起了景昊。景昊他,也有着这样一双清亮的眸子啊!
我取出团衫里的帕子,替他擦着头上的血,“疼吗?”
头上寸余长一道伤疤,他却摇摇头,咬着牙,握着拳,对着帐里叫道:“浑蛋,你才是杂种!”
帐里立刻冲出来一个大汉,身上披挂着油腻腻的猎装,一双眼睛凶神恶煞地瞪着,“死不了的小杂种、贼骨头,老子宰了你!”说罢扬起拳头又要打。那孩子居然一点不怕,挣扎着要跳起来同他对打。
“住手!为啥打这孩子?”我一把拉住这孩子,向那汉子喊道。
那汉子眼珠朝我横了横,狂暴地嚷道:“滚开,汉人的臭娘们!他偷东西呢。老子今天揍死他!”他撩起袖管冲上前来。
“这样小的孩子,能偷你什么东西?你要打坏了他,不怕王法吗?”
“王法?老子就是王法!”
我把那孩子拉到身后,却没有看见那汉子已朝他又飞过来一脚,这一脚正踢在我的小腹上,顿时疼得我眼前一黑,连连退了好几步,倒在地上。
啪的一声鞭响,那汉子已惨叫一声,跌倒在地。他刚想张口,又是一鞭,面上顿时皮开肉绽。
身后已有人快步上前扶住我,是耶律楚。
“畜生活腻了,竟然踢大汗的夫人!”一个护卫走过去,一脚把这汉子踢翻。
那汉子一听这话,吓得两眼一翻,“大汗……”
那护卫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拎起来对着耶律楚,“睁开狗眼看清楚,你的狗命就要不保了。”
耶律楚扶我起来。他没有说话,周身却散发出强烈的杀意,眯起双眼,冷冷地从齿缝里往外吐字,“哪条腿踢的?”
那汉子突然趴在地上大叫大嚷起来:“小人有眼无珠啊。求大汗饶命!”见耶律楚连正眼也不看他,立刻转身朝我爬过来,“夫人饶命,小人家里还有七十岁的老母亲要养……”
两个护卫上前,似乎已不用耶律楚再多说一句话,拔出佩刀就要砍那汉子的腿。
耶律楚把我的头扭过来,不叫我看见。我却叫道:“不要!”
数人听了,手里停住。
我忍着疼,向耶律楚道:“他虽踢我一脚,却并未犯死罪。他家里还有老母,莫伤他性命。方才护卫打了他两鞭,也抵得过了。”
耶律楚黑着脸不肯。我拉着他的袖口晃了晃,向他轻声道:“我知道大汗疼我,但我再不愿见杀戮之事。若杀这男子,反叫我心中更为不安。”
我磨了半日,他终于同意,抬手向护卫们做个手势。两个护卫有些意外,把那汉子拎起来往前用力一扔,“快滚,蠢货,今日算你命大!”
那汉子惨叫一声,挣扎着爬起来没命地跑了。
“你受了伤,不能再走。我已要车来接,在这里等等吧。”耶律楚拉着我到旁边帐中坐下。帐里原先的人早不知躲哪里去了。
我想起那孩子,便要护卫们叫他也进来。护卫们很是机灵,一会儿时间,已在周围人家替这孩子张罗了衣裤,包扎了伤口,甚至还给他擦了脸。
我温言询问他。这孩子聪明乖觉,十分爽快地回答着。原来他父母都在战乱里死了。他寄居大伯家。因他母亲是个汉人,大伯一家都不甚喜欢他,把他赶出来一个人游荡。方才饿了想到这帐里要些吃食,却叫这汉子打了一顿。
不知为什么,我很怜爱这孩子,叫护卫们多拿些东西给他吃,又问他打算。
这孩子耸耸肩膀说:“只好接着流浪。”
我心里一酸,看着他已生满茧子的小小双脚,忍不住道:“你可愿意跟我们回去?”
话一出就有些后悔。太唐突了。我还没有请求过耶律楚。我不安地看了耶律楚一眼。
他便接过我的话道:“我看你勇敢伶俐,去我宫里头当侍卫可好?”
我不由笑了。他这话说得着实有风度,既抬举这孩子,又不叫他觉得不舒服。果然,听到当侍卫,这孩子马上立起身来,两眼放光地看着周围几个护卫身上的穿着和佩刀,转身就给耶律楚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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