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呼唤我的名字,有人奔进跑出,有人窃窃私语……他们似乎都很遥远,因为声音像隔了一层水雾,明明在耳边,却听不真切。
谁轻轻地褪我的中衣。我急起来,想要伸手阻止,手脚怎么都不听使唤。我想叫喊,喉咙却只发出咯咯的声音。
一股温热的汁水涌进嘴里,浓浓的苦涩味道。
“漏了不少,再拿些红花汤来。”终于听清了这一句,我像被钢针狠狠地戳了一下,浑身一挣,竟然睁开了眼睛。刺眼的光,眼前只见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不要红花……不要伤害……孩子……”我拼命想喊,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头被托起来,虚弱的身体完全犟不开。牙关被什么硬物撬开,还是那股苦涩味道,源源不断。
心中急痛已至极限,却无丝毫力气抵抗,泪珠一滴一滴,顺着太阳穴流进发丝。
滚热的汤水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憋到窒息,喉咙剧烈地呛咳起来。
“啊……”我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撕裂的帛布。
灌红花汤的人停了下来。渐渐地,白茫茫的光中现出了人影,并很快清晰了起来:是耶律楚,一手执汤碗,另一只手托在我的脑后。
“求你。”
他听不见声音,只看到我嘴唇的翕动。我又一遍努力地说着,他终于俯下身,将左耳附在我唇边。
“不要杀孩子……我不闹……”
他托在我头后的手一颤,视线移到我的双眼,眼神中喷射出怒火。我也默默盯着他。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什么,剩下的话哽在喉中。慢慢放下我的头,他将碗撂在榻边。
“皇上……”吃力地转过头,我看见一直为我诊治的巫医正跪在不远处。他见耶律楚木然呆坐,犹豫着问:“娘娘的胎……”
“不能留。”耶律楚打断他的话,从齿缝中吐出几个字。
我震惊地睁大眼睛,牙齿格格地磨动。他垂目坐了会儿,又向我转过身来,伸手捏住我的双腮。我想伸手推开他重新拿起的碗,手却像风中的柳枝,费尽力气也只是微微地挪动了一点。
他端碗的手停了一会儿,才像是下了决心,一口气灌进我嘴里。这一次,他灌得特别猛、特别急,不给任何喘息的机会。
我瞪着他,直直地……他终于放下碗的时候,我还是瞪着他。最后他抬起眼看着我。我闭上了眼睛。
极静。
从榻上爬起来,我赤着脚,披散着长发,在帐里走动。
妆台上有一柄烛台。我取了它在手里,一抬眼,正对着面前的铜镜。镜中的自己,尖削的下巴,越发显得脸小。一双眼睛嵌在面颊上又显得极大,像两个黑色的深洞。蜡烛晃动的黄色光晕投射在我的眼底深处,像两簇幽幽跳跃的鬼火。
门帘忽然掀开,外头刺眼的光亮射进来。我下意识用手挡了一下。
“娘娘,您怎么、怎么起来了……万万不可呀……您的身体还很虚弱,需要好好调理,日后方可再次……啊……”
哐当一声巨响,他一声痛呼,停下了啰嗦。原来是我从镜中看见,前趋着身子走进来的正是为我诊治的巫医,便直接把烛台向他头上扔去。他猝不及防,虽躲闪了一下,到底砸中了肩膀。黄铜制的烛台打人极疼,这医生当即歪在地下,只能哼哼。
我又看回镜子。
宫女侍卫们在门口听见,探探头,到底也不敢进来,帐外只听一阵乱跑。
过了一会儿,耶律楚大约是得了消息,赶着进了帐。医生已经自己跪正了。耶律楚问他话,他也不敢说什么,忍痛磕头去了。
“地下冷,回榻上去躺着吧。”耶律楚低沉道,微微蹙着眉。
“你为什么要笑?”我看着自己镜子里的影子,那影子惨白的双唇微微动着,像个会说话的白脸偶人。
他走到我身后。我能从镜子里看见他。此刻,他目光里现出一些疑惑,看着我。
“耶律寒说景昊是痴呆的时候,你……为什么要笑?”我又重复道,镜子里的偶人也在说话,我看见她双唇打着战,眼里满满的幽怨。
他站住没动,蹙紧了眉盯着我。
我仍然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喃喃自语:“那是我弟弟……你知道的……是我的弟弟……”说一遍就像是在再次肯定。
外面传来什么声音。
细弱、绵长,婉转悲鸣,一声连着一声。
“是什么声音?什么声音?”我侧了头细细去听,一边问他。
他摇摇头表示并未听见。
这么轻的声音,隔着厚厚的帐幕,我却竟然能听得清清楚楚。一声长,一声短,一声急促,一声悲怨。忽然,我尖叫起来,手直直指着帐外声音传来的方向,“是孩子,是孩子在哭。”
耶律楚走上来伸手拉住我,“那不是孩子,玉,许是野猫在叫……”
我不信。我大嚷着:“这里哪会有猫?我从没在契丹见过猫!这明明是孩子,他来找我了!他知道我没保护他,来找我了。”我惊恐万状地四处打量,寻找,“你知道吗?孩子有怨毒,他会变成阴灵,他会一直缠着、跟着,他会一直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要我?”
他伸手抱我,一边极力劝着,“玉,你不要闹了,哪里有孩子哭?你若心里不舒服,朕便叫奥姑来做法事,叫和尚道士来超度。”
婴孩的哭泣声又响起来。这次不是在帐外,而是就在跟前。不,在我的脑壳中,久久不休地哭泣,追问……我不堪忍受,一闪身,跑到帐外去了。
好大的雪,赤脚踩在地上好冷……我跑在雪地里,那哭喊的声音却一直纠缠我、质问我……
“娘娘,快回来!外面凉!”阿君好容易才把我拽进帐里,“您这样子,可怎么好?才落了胎,要是再着了风寒……”
我坐在暖炉旁,还是觉得周身发冷。看着在炉火中烧得通红的银炭,觉得自己也如它们一样,终日炙烤,无休无止。
“外头那么多风言风语,娘娘要是再和皇上弄得生分了……”她苦苦相劝。
“这个孩子,是皇上灌的药。”我的牙齿互相打着战。
阿君微微一怔,继而反问道:“皇上已近而立,却膝下荒凉,怎么会不想要小皇子?”
我冲动欲与她争辩,想想实在没有意思。甩手便向帐门外走去。
阿君急急起身,在后面道:“娘娘请听奴婢一言,您根本就不能诞育皇儿。”
我闻言只觉脚下一软。
阿君再度上前跪下,双手紧拽着我的裙角,生怕我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一口气说下去:“皇上也是万不得已。娘娘曾经身染剧毒,一旦怀胎,胎气凝结,而毒也凝结。不待生育,只怕母子俱不能活!”
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像汹涌的潮水一波又一波袭来,逼得我只能倚靠在帐壁上,“怎么会?我的毒,那时已经取了蛇毒解了。”
阿君伸手扶住我,眼中垂下泪来,“奴婢怎么不知?皇上亲去的黑山。娘娘可有印象,赵御医断了是毒症后还唤了奥姑来问话。”
我极力搜寻病榻上的记忆,可空空茫茫只有一点乱动的人影,便轻轻摇了摇头。
她泣道:“果然不记得了。奥姑言道,黑山蛇毒之解毒乃是以毒攻毒。以剧毒压制,使牵肠散不能毒发而已。娘娘一旦怀孕,孕气冲撞体内,使两毒振奋。胎愈大而毒欲盛。为救娘娘,赵御医配了红花滑胎汤。事涉皇子,谁也不敢妄动,最后还是皇上拿了主意,才给娘娘用的药。”
牵肠散、蛇毒……这些我曾经以为完全摆脱之物竟一直留存在身体中吗?可是既然毒未解,“为何我竟毫无知觉?”
“娘娘从前毒发晕倒,和这次不像吗?这样大的事,阿君怎么敢欺瞒?瑶琴姑娘不敢告诉娘娘不能生育之事,是怕娘娘伤心。”
原来,关于孩子,不过是我做的一个斑斓的美梦。而牵肠散,是大周宫廷打在我身上,深深的烙印。
心像下着一场大雨,冰凉湿透。
拾阶而上,终于爬上日月宫的楼顶。这里是整个上京最高的所在。三月飞雪,在空中卷来飘去。向着南方极目远望,期冀着能感受到一丝从南面吹来的风。
轻轻撩起袖,一枚衔血雕龙玛瑙镯刺痛眼睛。
“娘娘坐在风头里,小心受寒。”身后忽然响起男声。
回头看,是耶律寒。
我站起来,伸手捋平裙摆上的坐痕,端正地向他下拜。
耶律寒慌得什么似的,一边连声低呼:“娘娘,这是……”一边又不敢来搀我,只得连退几步,自己也跪下了,“娘娘乃周朝公主,怎可给末将行大礼?”
我道:“你是耶律家子侄,也算得亲王身份。我是废妃,又是周朝人,将军却一直敬我护我。堂堂亲卫军总将,却常做我贴身侍卫。”
他赶紧回答:“护卫娘娘,是为皇上尽忠。娘娘千万莫要多想。皇上待娘娘之心,连末将都看得明白。废黜名分不过是做给北方看。”
我扶起他,“我与将军相处日久,已彼此深知。”耶律寒连忙答是。我又道:“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说与将军,又恐隔墙有耳,故召你来此处。”
他向我拱一拱手,“娘娘吩咐,末将听着。”
我劈头一句,“我杀了耶律炀。”
他面上立刻掠过几分寒意。
我又道:“对此事,不止上京,整个北契丹民怨鼎沸。‘周人不去天不明’,这是说我,将军不必瞒着。”见他不语,我接着说:“是我下令杀了右相之子。述律赤珠因我离宫。萧太后也是我毒死的。述律家和我的仇怨难解。”
耶律寒轻声慰藉:“娘娘不用怕,杀述律砺是末将所为。律妃和太后之事,自有皇上。”
我微微地扬起唇角,露出一点淡如雪光的笑容,“耶律将军,我并不怕述律。”风势渐猛,吹乱我满头长发,“我与皇上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我们之间的情意,你最是明白。但也正因如此,我怕成为他的负累。”
我缓缓坐下,发丝随风在唇边飘转,“还有,我……不能生育……”声音逐渐低缓下去。
耶律寒张了张嘴,似乎想安慰我几句,可终究没找到适切的语句。
“我与述律新月,将军觉得,谁才是契丹皇后的合适人选?”
耶律寒有些尴尬。他是极忠厚的,没有弄些“其实皇上心里只有娘娘,眼下立后只是不得已”之类的话敷衍我。但是他的沉默,我也明白。
其实这是一个谁都清楚的答案。
“帝王之道,权、臣、将、民、后宫,皆是皇上天命。后位终不可空悬。没有述律新月,也会有旁人。若是旁人,倒不如述律家的最为合适。
“我是大周公主。大周将我下降契丹,绝不会允许我甘为侍妾。为腹中子,我忍辱负重。如今这般结局,我不能再令父皇蒙羞。
“皇上叛周自立,我父皇绝不会听任。我当何去何处?皇上又该如何待我?”
我说了这么多,耶律寒眼中阴霾越聚越多,“娘娘是要离皇上而去吗?他绝不会答应。”
“他不会答应。”我望向楼台外零落乱舞的雪花,“所以,要请耶律将军助我。”
耶律寒的脸色瞬间青灰了几分。他忽然跪下,“恕末将……万死不敢从命!”
我知道说服他太难太难,只得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们不如来谈谈国事。”我向他颔首,“你们那日在军帐中之言,我都听到了。”
耶律寒连忙解释:“有些话,娘娘可能多心了,请容末将解释。”
我垂眸,等他慢慢道来。
“皇上此次北伐,并未得胜。”他道。
我略有些吃惊。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耶律楚直接领导下的败绩。仔细思之倒也不奇。他带去的只是女真部及在上京重新整编的三万降卒。
“北方三部原不足为患。皇上的意思是速战,夷灭其主力,使其不敢再生异心。不想今冬雪灾,天气苦寒,战线拉长,各部落又游移不定。战事刚有起色,周朝忽然连连往幽州以南发兵。一旦周朝乘虚占领幽州,南面危矣。皇上只得收缩战线,准备南撤。原本北方还有四部从旁观望,并未参战,见王军南移,都倒向叛部。形势大为不利,皇上只能罢兵,与叛军和谈。”
我隐隐感到些什么,“他们有什么条件?”
他苦笑道:“无非是阻新政推行,还有……”
我接过话问道:“你们所说的立后之事,便与此有关吧。”
耶律寒眸色微微一沉,“皇上登基,周廷震怒。为了安抚周朝,述律丞相原来的意思是速立娘娘为后。”
我的呼吸为之一滞,“述律羽之竟会要求立我为后?”
耶律寒道:“周朝若动兵,必从南面进攻。娘娘请细想,南面大片土地都封给了谁?”
他一点拨,我即恍然,慢慢地点头。
他接着说道:“然而北方不肯。娘娘杀耶律炀,皇上只做了个废妃的样子,未有实际惩罚。今冬北方雪灾,人畜伤亡无数,民间便开始传出谣言。”
我恻然叹息:“述律羽之一边散播谣言,没想到一边却在朝堂上主张立我为后,真是老奸巨猾。”
耶律寒点点头,又说下去:“左相及其他臣属坚决反对,众臣的意思与北边不谋而合。”
“是议立述律新月为后?”我追问道。
耶律寒低沉的声音缓缓跟上,“不仅如此,还要分立八部之女为妃。”
我极力隐去那欲蒙上双眸的薄雾,“那……皇上的意思呢?”
他抬起眼,第一次与我双目对视,似乎在揣度言语对我的打击。
我镇定心神,“你但说无妨。”
于是耶律寒缓缓道:“皇上的意思,仿汉制为太后守孝,发一年国丧,再办立后之事。”
手颓然垂下,清苦一笑。他到底有情,为了我费尽心思拖延一年。
我慢慢地将述律羽之在朝堂上的奏报吐出,“昨日早朝,右相奏言:推行新政以来,北方多有滋事之人,言周朝公主和亲乃权宜之策,与契丹体制不和。而公主手刃耶律炀,是为北方变乱之根,还请陛下斟酌。”
耶律寒听我对前朝之事如此清楚,着实有些吃惊。我肃然道:“将军,皇上危矣。”
他颔首表示同意,双眉间刻上深重的蹙痕,“连娘娘也看出来了。”
我岂会不知?述律羽之为北方诸部代言,直接在朝堂之上发难,说明南北部落私下已达成一致。这是朋党啊。如果耶律楚对此事再不做出正面回应,恐怕连耶律家族内部都要起变乱。
“大周新战方败,我父皇染恙,回纥偏安一隅,而契丹初定,此际正是皇上推行新政的最佳时机。我……不能阻他。若将军不肯助我,燕国当如何自处?”
眼底的悲伤沉重得令人不堪负荷,只怕两滴泪将要难以抑制地坠落。我背转身,仰头看向苍茫洒下大雪的天际。
然而忠心如耶律寒,终于还是不敢答应我的要求。
刚刚建成的北塔比我曾顶礼膜拜的南塔更巍峨高大。塔后是香烟袅袅的佛堂。三重三进,殿堂深阔,供奉着不同的佛像。
绕过大殿,有一个清静小院。僧人垂首开了院门。院内洁净清雅,除了几声婉转的鸟鸣,再没有别的声响。一棵大树冠盖繁华。佛门清净地,连翻飞的落叶似也沾染上氤氲的烟香。
树下,有一人背对我而立。他虽轻袍缓带,却掩不住周身隐隐散发的锋芒。我一眼便认出了正是右相述律羽之。
他一动不动,似未听见我入院的声音。我启口唤道:“述律丞相。”
述律羽之缓缓回转身来,定睛一看是我,慢悠悠捋了捋胡须,“公主殿下也有雅兴来此。”
“偶遇丞相大人,实在很巧。”我笑答道。他并未向我行礼,这也在意料之中。我玩味着“公主殿下”这个称呼,走近几步。看清述律羽之笼罩在大树阴影下的面容,我带了一丝讶色,“右相大人印堂发暗,可是有烦心之事?”
他微微一哂,“原来殿下还会相面。”
我也轻笑,“本宫能否为丞相大人解之?”
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公主有何见教?”
我轻叹了口气,“不能为皇上分忧,是丞相之大罪过啊。”
他面色不豫,“本相对皇上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我道:“契丹南北合一,皇上一心改革弊制,推行新政,丞相本应大力支持,却因一己私心,使皇上为难,北伐失利,怎不是大罪过?”
述律羽之的脸色立刻转青,“公主何出此言?”
我走开几步,拈一柄新叶在手,“新政的第一步,部落兵权收归国有。丞相如此忠心,述律部可曾交出兵权?”
述律羽之轻咳一声。我知他早就为此事烦心。契丹和大周不同,平日并不养兵,将士全在部落之中。一旦有战事,才向各部征召人马。但若逢急调,则露出弊端。部落首领握有兵力,又实为朝廷大患。耶律楚久有收编部落兵力、统一国家兵源的打算。若是他从南部入手,述律部首当其冲。
“再者,就是朝廷。南北面官制乃先皇遗志。如今,那些有战功的奴隶,那些从部落中抽调出来的年轻将领,那些饱读诗书的汉人都在庙堂有一席之地。朝廷还是只有耶律述律族人说话的地方吗?”
我来契丹五年,慢慢才知道,那些跟从耶律楚南征北战的很多年轻将领,都是部落里的奴隶。比如萧显、李德威。立国之后,耶律楚给了大量有功奴隶自由之身,甚至提拔他们,许以将军高位,与各部酋长及耶律述律等勋贵并列。
在朝廷和军队的问题上,述律羽之心中,不会没有不满。他多年支持耶律楚,怎么肯让自己的一切付之东流。我接着道:“现在朝廷有了独立的刑部,酋长权力日弱。接下来还要设立户部,各部的人口、钱粮、牛羊都要归朝廷所有。等一个庞大的国家建立完成,各部落就将被彻底拆散。酋长们可愿答应?所以,他们反对新政。这也是北方一直支持耶律炀的原因吧。如今,看南方已胜,推翻新政无望,便拿我杀耶律炀之事大做文章。皇上亲征北契丹,本为降服部落,为新政推行扫清障碍。丞相多年辅佐皇上,劳苦功高,开国元勋,难道有朝一日还要受他们拖累?此次和议,纳八部之女为妃。若新月妹妹未能生子,让他族捷足先登,述律满族的荣耀……丞相可甘愿将多年心血经营的一切,拱手送于他人?”
述律羽之不置可否。
我向他欠一欠身,这是身为公主对臣子最大的礼节,“既然北方以我发难,我愿离契丹,不使皇上与丞相为难。望丞相为国家计,相助燕国。”
述律羽之目光深沉,隐露讶色。他沉吟良久,才道:“此事皇上做主,老夫无能为力。”
我幽幽道:“其实我需要的很好办,请丞相上书为耶律史讨个封赏罢了。”
述律羽之一直并未多言,对我戒备很深。我对合作一事也不抱过多期望,不过一试。毕竟冰冻三尺,我们彼此的仇怨岂可轻易解去。
岂料他立刻猜出我的意图,“公主是需要耶律史派兵护送回周?”
述律羽之果然不可小觑。
我垂首道:“正是如此,丞相真是神机妙算。”我并不怕他将此事密告耶律楚,因为我深知他绝不会。述律羽之比我更希望我离开。而耶律史不涉上京政事,也是护送我的最好人选。
“不知公主要为耶律史讨什么封赏?”抬起头,述律羽之正打量我,目光猜疑。
我道:“耶律史守护天福有功,皇上曾答应给他辽河以北、鸭绿江以南的封地,还许他五万牧马。请丞相进言,劝皇上为全耶律族兄弟之谊,兑现昔日承诺。”
当时耶律史强求耶律楚给他五万牧马,耶律楚确实应他。怎奈他不肯信耶律楚,继续胁迫我南进,并将我失在裴青手中,使耶律楚身中毒刀,险些丧命。因此大战之后,耶律楚将耶律史驱于辽河以北,算是给了封地,却不曾正他族名,更未给他牧马。这些前因果,述律羽之未必全都清楚。
这边述律羽之听闻我要五万牧马,皱眉道:“给他这么多马?大战方歇,谈何容易……这事难办。”
“此乃政务,丞相提出,才最为合适。”我淡淡一笑,笑容里却并无悦意,“这是耶律史送我归周的条件。我去后,新月妹妹可先入宫。一年后满太后孝,再行册封礼。那时八部之女才入宫,已落下风。”
暮鼓沉沉地响起来,告诉我们时间已晚。
述律羽之仰首,看着天空中飘散的香烟,那是敬奉神灵的人们燃起的祷告。他似闲闲提起,声音听起来那样冷静,“公主耳目灵通,一定知道老夫今日为何来此了。”
我目视他身上素服,默然肃立须臾,然后离去。
今日是述律砺的忌日,所以我才会去北塔寺院,因为知道他每年此日都会祭奠儿子。
隔两日,朝上传来消息。耶律楚论功分封耶律家族。其中,以守天福有功,封耶律史为辽东王,赐牧马五万。
听到这个消息,我沿着新修的宫墙徐徐而走,脑中塞满纷繁复杂的各种念头。春日的风吹拂在面上,竟无一丝暖意,依旧是那么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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