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竺人的身份,老和尚的秘密
“阿弥陀佛……快些……”幽深的地道内,传来玄奘焦急的呼喝。
两人猫着腰在狭窄逼仄的地道内飞跑,不是朝里跑,而是朝外跑。
半个时辰前,他们顺着这条密道潜入了县衙内宅。地道开得极为隐秘,从地底穿到了山墙的墙角。山墙是承重墙,一般比较厚,然而这座山墙距离地面一尺的墙体,却是活动的。在内部有机关控制,横柄一拉,这面一尺高,一尺半宽的墙体就会无声无息地陷入地底,敞开洞口。
但玄奘却不敢拉,他全然没想到尽头处居然是县衙的内宅卧房!听着卧房内香艳旖旎,而又惊悚可怖的对话,玄奘忽然间热汗涔涔,握着横柄的手竟然轻轻颤抖,前尘往事有如云烟般在眼前缭绕而过,他忽然明白了这一切的根源……
“法师,”波罗叶也满头是汗,喃喃道,“房间里,没人了,咱们,出去?”
玄奘默默地摇头:“回去。”
“什么?”波罗叶以为自己没听清。
“回去,回兴唐寺。”玄奘喃喃道,“所有的谜底都在兴唐寺,怪不得贫僧初到霍邑,李夫人屡次要我离开,这一场阴谋之大,只怕你我无法想象。”
“到底,有什么,阴谋?”波罗叶忍不住道,“法师您,查明白,了?”
黑暗中,波罗叶看不到玄奘的脸,但仍旧能感觉到面前的那双眸子烫得怕人,仿佛灼烧着自己的脸。他此时如堕雾中,越接近越有种看不明白的感觉,但庞大而可怕的压力也让他遍体滚烫。
“兴唐寺内,机关,迷雾,陷阱重重。而皇上若是住进这座寺院……”玄奘的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这个后果,郭宰承受不起,我们佛门承受不起,大唐也承受不起。”
波罗叶的身体也颤抖起来,地道内静得吓人,只有两人沉重的喘息声有如拉风箱一般。
“走!回兴唐寺!”玄奘咬牙道,“咱们一定要把这场阴谋的核心机密探听出来,阻止他们!”
两个人不敢再耽搁,飞快地朝来的方向跑去,简直手足并用,爬了半个时辰才顺着土地庙的井口回到了地面。一到地面,立刻解开马匹的缰绳,双腿一夹马腹,沉闷的蹄声在夜色中响起,顺着来路疾驰而去。
一路上两人沉默无言,各怀心思。
“法师,”波罗叶终于憋不住了,冲上来和他并辔而行,讷讷地道,“如果……我说,如果,空乘的,阴谋是,对付皇帝,他会,得到,什么惩罚?”
“什么惩罚……”玄奘苦笑不已,“在我朝,这几乎是谋逆,还会有什么惩罚?这种谋逆罪追究到什么程度其实是看皇上的心情。轻的话主犯斩首,重的话全家连坐、株连九族……佛门更会面临大浩劫。”
“那……你哥哥,牵涉其中,你出家后,算不算,他的,家人?”波罗叶问。
玄奘怔住了。按照佛典,僧人出家就是断绝尘缘,和世俗家庭的关系也就不复存在,唐律就规定:入道,谓为道士、女官,若僧、尼……自道士以下,若犯谋反、大逆,并无缘坐,故曰止坐其身。也就是说,本家有罪,僧尼不予连坐。
可问题是,隋唐以来,僧人宣扬孝道,和本家在实际关系上并未完全断绝,有些反而非常密切。因此这个问题有些矛盾,处置起来差别也非常大。
玄奘默默地叹息,一言不发,波罗叶知道自己这话让他很烦恼,也不禁讪讪的,两人不再说话,使劲夹着马腹,蹄声卷动,回到了悬崖下的飞羽院。
“法师,咱们,还从这里,上去?”波罗叶问。
玄奘点头:“寺门已经关闭,只能走这里。马匹也得还回去。”
“那两个,人,怎么办?”波罗叶低声道,“您虽然,告诫他们,不要透露,可是,稍有,闪失,咱们的,身份,就会暴露。”
玄奘皱了皱眉,半晌才道:“赌一赌吧!”
飞羽院仍旧一片寂静,并无其他人走动,两人牵着马进了院子,波罗叶将马匹牵到马厩里拴好,眼中精光一闪,低声道:“法师,我还觉得,不妥。咱们要做,的事情,多重大,岂能因,这个破绽,而,功亏,一篑?”
“你有什么建议?”玄奘平静地看着他。
波罗叶伸出手掌,狠狠做了个下劈的动作。玄奘冷冷地道:“杀生,乃是佛门第一戒律。我身为僧人,若破了此戒,死后必下阿鼻地狱!”
“可……”波罗叶急了,“咱们,是为了,挽救,佛门,挽救无数人的,生命!甚至,是在,救皇帝!”
玄奘不为所动,淡淡地道:“杀一人而救万人,英雄可为,贫僧不做。至于皇帝和仆役,在贫僧眼里更无两样。此事三分在人,七分在天。你造了杀孽,神佛不佑,如何还能破掉这桩惊天大事?”
波罗叶无可奈何,想了想,嘟囔道:“那,我去,房中,看看,他俩。再补上,一巴掌,让他们,睡得,更久。”
玄奘平静地盯着他:“人做事,天在看。休想在贫僧眼前杀人!”
波罗叶呆住了,一种无力的挫败感油然而生——这和尚,怎么这般精明?竟似乎能看到人的心底去,自己的小聪明小动作在他面前简直一戳即破。
他只好怏怏地跟随玄奘回到后院的缆架旁,那间坐笼还在。两人坐了上去,玄奘摸索片刻,发现坐笼停靠的地方旁边有一根横辕,他伸手一扳,坐笼微微一震,架子发出嘎嘎的声响,上面两个巨大的齿轮啮合在了一起,开始缓缓转动,坐笼竟然慢慢升起,在头顶钢缆的带动下向上运行。
“这等机关器械真是巧夺天工!”玄奘喃喃地赞叹,“竟然能将这么重的坐笼运到百丈高的山顶。”
“这动力,应该是,来自山顶,的风车吧?”波罗叶也赞叹不绝。
玄奘点头:“还有山涧里的激流。当初听藏经阁那僧人讲,贫僧还疑惑,这么大规模的风车仅仅给香积厨磨面未免太浪费了,原来暗地里竟然是为了给这坐笼提供动力。如此大的手笔,如此深的谋略,看来空乘所谋不小啊!”
“他们是,要刺杀,皇帝?”波罗叶问。
玄奘慢慢摇头:“不好说,这也是咱们需要弄清楚的地方,看看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有什么布置,再相机而动。但是有一样,”玄奘凝望着他,眼睛里满是严厉,“贫僧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也不管你抱有什么样的目的,有一条戒律你一定要记住——不准杀人!”
“法……法师……”波罗叶惊呆了,宽厚的嘴唇大张着,怎么也合不拢。
“阿弥陀佛,”玄奘淡淡地道,“《金刚经》上说,客尘如刀,你在这尘世中打滚,无论沾染了什么都不要紧,一年前你假意跟着贫僧,无论有什么目的也不打紧,可是,不要杀人,这是贫僧的底线。”
波罗叶额头渗出了汗水,不是因为高悬半空的惊怖,也不是因为这段幽暗漫长的悬崖之旅,而是因为面前这个目光澄澈、神情平和的僧人!
“法师什么时候发现了我的秘密?”波罗叶神情镇定了下来,憨厚诚朴的脸上居然出现一丝冷厉,连说话也不再结结巴巴了,而是流利无比。
“很早。”玄奘笑了笑,“从你一开始跟着我,贫僧就有了怀疑。对天竺国的风情,贫僧虽然不大了解,却也知道在四大种姓中,首陀罗的地位之低下,与奴隶并无二致。对天竺国而言,并没有富裕和开明到连奴隶都读书识字、通晓经论,而且能修炼高深的瑜伽术吧?你给绿萝念《伽摩经》,连那么繁奥的经文都会背诵,唉,你自己也太不小心了。”
波罗叶的厚嘴唇一抖,露出一丝苦笑:“什么也瞒不过法师的慧眼。只是你要跟着我学习梵语,我又有什么办法?想伪装也没法在这方面伪装,我如果一窍不通,你不带着我怎么办?”
玄奘哑然失笑:“没错,这对你来说,的确很烦恼。”
“还有呢?”波罗叶冷冷地道。
“还有,在判官庙摔下悬崖的时候,你喊我,说话突然很流利。”玄奘认真地道,“虽然只有一句,就换回了结结巴巴的口吻,但那一句便足以将你暴露。”
波罗叶回想了一下,连连摇头:“没想到在那时的危急状况下,法师还能注意到这点小细节。还有吗?”
“还有。那迷香何等厉害。贫僧当时如登极乐,偏生你就能挣脱出来,而且辨认出其中的曼陀罗和大麻成分。这等人物,又岂会是一个逃奴?”玄奘笑了笑,“最大的破绽,在霍山下的茶肆,你听说盖兴唐寺花了三万贯之后,告诉我,三万贯抵得上晋州八县一州全年的税收。难道你没想过么?一个在大唐的土地上流浪的天竺逃奴,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州的年税是多少?你还准确地告诉我,县令崔珏的月俸是两贯零一百个大钱,若非从李夫人那里听说过,连贫僧都不大清楚。”
波罗叶瞠目结舌,半晌才喃喃道:“看样子太重视使命也不好,都怪我把功课做得太足了……”
“其实你的破绽真的很多。”玄奘道,“譬如你每夜都偷偷出去,你对我说是监视空乘。但这与你的身份太不相匹配了,你只是一个混口饭吃的天竺逃奴,即使空乘身上疑点再多,跟你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表现得一向很好奇啊!”波罗叶不认输地道。
“可是有些晚上空乘在我的房中谈禅。”玄奘道。
波罗叶不说话了。
坐笼发出嘎嘎的摩擦声,在黑暗的悬崖中间缓缓上升,时而有山谷里的阴风吹来,笼子一阵摇晃,几乎要撞到山壁上。这木质的坐笼一旦碰撞,就会稀里哗啦地碎裂,他们就会随着纷飞的木片坠入无穷无尽的黑暗。可两人谁也没有在意,紧紧抓着四壁的把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
“现在可以说了吧?”玄奘道,“你究竟是什么人,负有什么样的使命?为何要跟着我?”
波罗叶沉默半天,却反问:“法师,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为何你知道我的身份复杂,目的不纯,仍旧让我跟着?”
“见色闻声世本常,一重雪上一重霜。”玄奘叹息道,“活在这个世上,谁没有目的,谁没有不可对人言之事?贫僧自己就有,二兄长捷乃是我心中一道魔障,我来寻找他,又如何能说给他人知道?一道山泉,自山上奔涌而下,直入江河,它的目的是江河湖海,却并不介意顺带滋润流过的土地,和土地上因它而活的虫蚁。”
波罗叶心中忽然涌出一丝感动,喃喃道:“可是法师,难道不怕我对你不利吗?”
“贫僧也想过,但我身无余财,又不曾做过恶事,不怕你对我不利。”玄奘坦然道,“我曾怀疑你的目的也是寻找长捷,或因私仇,或因官事。若是私仇,贫僧也无法阻止,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长捷也该当面对;若是官事,那就更没什么,长捷犯下罪孽,自然要受人间律法的惩处。贫僧断不敢因为私情毁了天道人伦。”
波罗叶脸上肃然,双手合十:“法师的心如光风霁月,磊落坦荡,令小人无地自容。我的确负有使命,我的身份也的确另有秘密,可是……却不可与法师言。待到使命完成,小人必定和盘托出,不会有丝毫隐瞒。”
玄奘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贫僧也不逼你了。对了,你不杀我了么?”
“怎么会?”波罗叶瞪大眼睛。
“你刀鞘半出,小心割伤了自己。”玄奘指了指他的怀中。
波罗叶一转头,顿时尴尬不已,方才过于紧张,手不自觉地把怀中的短刀抽出来一半,他急忙推回去,不料动作大了,一股风吹来,坐笼一晃,顿时跌作一团。
波罗叶尴尬地起身,两人相视一笑,然后不约而同地摇头叹气。
“法师,”波罗叶肃然道,“小人向你保证,绝不杀一人!”
“我信你。”玄奘简短地道。
这时坐笼稳稳地停在了空乘的禅院边上。已经是寅卯时分,弯月西斜,遮没在云层和山峦间,四下里更加幽暗凄凉。禅院里悄然无声,空乘没有回来,弟子们都已经熟睡,两人溜着墙边走,甚至听到了房中隐约传来的呼噜声。
“法师,趁着空乘没有回来,咱们去他房中探探如何?”波罗叶忽然涌起一个胆大的念头。
玄奘看了他一眼,颇为意动,空乘的禅房,定然是机密中的机密,说不定里面会有整个内幕的周详方案。两人低声商议了片刻,悄悄溜着厢房的窗边到了空乘的禅房外,听呼吸声,两侧厢房内睡有四名弟子,可正房却悄无声息。
屋里没人,却从里面上着门闩。波罗叶从怀中掏出短刀,这短刀造型奇异,表面花纹有如丝绸,刀身薄如纸片。他将短刀插入门缝,轻轻一推,门闩咔嗒一声开了,他推开一条缝闪身进去,玄奘也跟着他钻了进来。
两人轻轻掩住门,屋里漆黑一团,他们也不敢打火折子,只好在黑暗中摸索。所幸这座禅堂布置和菩提院差不多,中间是佛堂,供着释迦牟尼像,右侧以一扇屏风隔开,似乎是书房,摆放着无数经卷。左侧便是空乘的卧房,陈设很是简陋,里面是一副床榻,挂着幔布。
玄奘拿手比画了一下,示意波罗叶去卧房,分工合作,波罗叶点头去了。玄奘在书房翻看了片刻,不禁有些发愁,这架子上堆满了套着布套的书卷,只怕有上千卷之多。且书卷经文绝大多数都是手抄,字迹有些潦草,这房子里十分幽暗,根本看不清书卷上写着什么。
玄奘一点点地翻检着,忽然看见一副书卷的封套上隐约有“兴唐寺”几个字。他心中一动,急忙拿起来,凑到窗边瞪大眼睛看,只见上面是一行大字:敕建兴唐寺始末。他解开封套,里面是卷轴式的手抄文书,纸是上好的益州麻纸,洁白光滑,细薄坚韧,那手感玄奘很熟悉,一摸就能摸出来。
可是屋里太暗,上面的字一个都看不清,只能看到一道道黑色的竖条。玄奘一阵郁闷,信手展开,忽然他心中又是一动,这卷轴中居然夹着一张纸!
他急忙把那张纸抽出来。这纸有两尺来长,上面没多少字,而是绘制了密密麻麻的图线。有线条,有方块,有虚线,有圆点,结构繁复。
“难道这便是兴唐寺的全图?”他忽然想起绿萝曾经说过的密道,心一时间怦怦乱跳。
正在这时,波罗叶低低的声音传来:“法师,有发现!”
那声音有些颤抖。玄奘来不及多想,把那张纸一卷,塞进怀中。然后将书卷卷好,套上书套,放回原地,这才小心翼翼地来到卧房:“什么发现?”
波罗叶的身子从空乘的床榻里钻了出来,一双大眼珠里满是惊惧:“我偶然打开了一个暗门,床榻内侧的墙壁是活动的,这里有个暗室。”
玄奘愣了愣,抬脚上了床榻,果然床里面墙壁的位置露出一条漆黑的地道。波罗叶带着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去:“里面很浅,应该更深,可是我找不到机关。”
两人顺着台阶向下,不多久就到了底。四壁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也难怪他找不到机关,两人顺着墙壁摸索,结果转了一圈都是墙,玄奘正要说话,忽然脚下一绊,扑通摔倒在地,趴在了一个人身上。
“法师——”波罗叶的惊叫声却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这里有人!
玄奘顿时汗毛倒竖,汗水有如喷泉般哗地涌了一身。他手忙脚乱地从那人身上爬起来,喝道:“什么人?”
波罗叶也吓坏了,两人屏息凝神,半晌也不见有人回应。
“打亮火折子。”玄奘沉声道,“这里是地道,外面看不见光亮。”
波罗叶掏出火折子,咔咔打亮,微弱的光芒顿时照见了四壁,两人低头一看,顿时身子一颤,几乎跌倒——地上果然伏着一个人!
这人身上穿着僧袍,脑袋铮亮,看来是个和尚。波罗叶壮起胆子轻轻踢了一脚,那人没有丝毫反应。玄奘蹲下身子,拽着肩膀把他扳过来,只觉这人身子僵硬,冷得跟岩石差不多。那人身子一翻,面容露了出来,清癯瘦削,满脸皱纹——竟然是兴唐寺住持,空乘!
两人虽然早从绿萝口中得知她刺死了空乘,可随后空乘几乎日日和他们在一起,吃饭,谈禅,开法会,于是两人心里也对绿萝的话感到疑惑。此时此刻,忽然看到白天还在一起的老和尚,浑身僵硬地死在这间密室,受到的震撼当真无以言喻。
两人下意识地看了看,空乘的胸口一片殷红,果然是被绿萝给刺死的。玄奘摸了摸他的脸皮,触手冰凉,又扯了扯,并没有戴着面具,看来此人是真正的空乘无疑了。
可那个日日和他们在一起的空乘是谁?
这个念头一旦浮上来,两人不禁打了个寒战。
便在这时,静静的院子里忽然响起轻微的嘎嘎声,玄奘脸色一变:“不好,坐笼又启动了。那人要回来了!”
两人忙不迭地把空乘的尸体摆放成原来的姿势,熄灭火折子,出了地道,波罗叶把密室的机关启动,一堵墙壁缓缓从地下升起,严丝合缝地和墙体结合在一处。玄奘细心地把床榻整理干净,两人悄悄溜出了禅房,顺着来路翻墙而过。
直到此时,一颗心才算跌回了肚子里。
菩提院中,月落影深,林木摇曳。温泉水咕嘟嘟的涌起声平添了几丝寂寞。
这一夜,两人先是经历了一回紧张刺激的悬崖之旅,而后又是月夜追踪,继而在弯弯曲曲的密道里偷入霍邑县衙后宅……心情大起大落,种种诡异之事在几个时辰里领略了一番,一旦放松下来,顿时疲累得要命。
休息了半个时辰才缓过劲来,看看天色,已经微微亮了。
波罗叶去烧了一壶水,给玄奘沏了茶。这厮在天竺时只喝生水,这时也习惯了大唐人的享受,伸着腿坐在蒲团上,问:“法师,你在书房有没有发现?”
玄奘点点头,从怀中掏出那卷图纸。波罗叶精神一振,凑过来观看,这图纸上的线条密密麻麻,画满了两尺长的纸面,左首写着一行字:兴唐寺考工法要。
后面是数百字的备注,枢、纽、机、制、栝、链等各有图示,然后加以标注。整张图的正中间是一个齿轮状的物体,左右围绕着十八个不规则的圆,彼此有直线、虚线、锯齿线连接,四周又有无数的线条向外辐射,这些线条还标有长度、高度。
可能是局限于纸面的大小,这些图上基本没有文字名称,只用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等加以标示。两人看得一头雾水,看样子这玩意必定还有对照的书卷,玄奘顿时后悔不迭,早知道把那本《敕建兴唐寺始末》也拿来多好!
正在此时,忽然门外响起一声冷笑:“想不到堂堂玄奘法师,居然做起了窃贼的勾当!”
两人大吃一惊,转身望去,只见一名老僧正昂然站在门口,背负双手,冷笑着看着他们——竟然是空乘!
两人知道真正的空乘已经死了,此人是个冒牌货,问题是从空乘被绿萝刺死到现在,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两人竟没有从他身上发现丝毫破绽。无论是姿势动作还是口音,此人模仿得惟妙惟肖,连平日谈禅时那等深厚的禅法修为都丝毫不差。
要知道,模仿空乘的语言和动作倒也罢了,有那种人才,在一个人身边待久了模仿起来如出一辙。可是那等禅学法理呢?空乘浸淫佛法几十年,造诣之深厚可不是浪得虚名,此人竟然能够在玄奘面前侃侃而谈,并且主持前几日的法会,这等才能当真可畏可怖。
这人到底是谁?
玄奘沉静无比,缓缓将《考工法要》卷起来收入袖筒,起身施礼:“阿弥陀佛,原来是师兄。为何这么早来寻贫僧?”
波罗叶面色紧张,右手伸入怀中,握住刀柄,朝门外张望。空乘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门外无人。贫僧来寻玄奘师弟,还需要前呼后拥么?”
波罗叶松了口气,讪讪地松开了手。
空乘抬脚进了房,大剌剌地走到二人面前,盘膝在蒲团上坐下,三人成品字形对坐。
“师弟,自从你来到兴唐寺,老和尚待你如何?”空乘冷冷地道,“礼敬之尊,便是佛门大德也不过如此吧?为了弘扬师弟的名声,老和尚还广开法会,聚集三晋名僧来辩难,数日之间,三晋佛寺,谁不晓得玄奘法师的名头?可你又是怎么对待老和尚的?半夜偷窥,还乘着我的坐笼观瞻游览,甚至跟着老和尚去县城,嘿嘿,回来之后还顺手牵羊去老和尚的房里偷了这卷《考工法要》!五戒十善,不偷盗乃是要义,师弟令老和尚我好生失望啊!”
玄奘轻轻捻着手上的念珠,叹道:“师兄,事情到了这等地步,何必再妄语呢?世上有尘垢,然后有拂尘;身外有不舍,然后有失落。贫僧拿了你的图卷,只因要探查师兄造下的孽,而今你五戒皆犯,还算得佛门中人吗?”
“哦?”空乘咬着牙笑,瞧起来竟阴森森的,“老和尚居然五戒都犯了?说来听听?”
“第一戒,不杀生,师兄做到了吗?”玄奘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周氏满门一百二十三口,死于谁的手?师兄要我说吗?”
波罗叶大吃一惊,周氏一夜灭绝,一直是件悬案,难道竟然是这老僧所为?但看着空乘默然的模样,仿佛玄奘的话并不虚。
“第二戒,不偷盗,盖这兴唐寺所耗费钱粮只怕三万贯也不够吧?钱从哪里来贫僧不敢妄言,但师兄偷入他人宅第,所行何事,也不用贫僧来说吧?”玄奘盯着他道,“至于第三戒,不淫邪,师兄自己心知肚明。第四戒,不妄语,师兄披着这面具走在阳光之下,日日以空乘自居,也不怕佛光百丈,照见你的污秽么?”
空乘无言地看着他,默默点头:“看来师弟了解得很透彻啊!那么第五戒呢?老和尚可从不饮酒。”
“师兄偏执了。”玄奘笑了,“为何不可饮酒?只因酒能刺激心神,乱人心魄,故此对佛家而言,一切使人丧失理智,败坏德行之物,都是要禁用的。师兄以大麻和曼陀罗制作迷香,惑人神智,做下种种恶事,却还不晓得自己犯戒了吗?”
空乘哑口无言。
波罗叶知道此时双方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关口,一言不慎就是血溅三尺、尸横就地的结局,可这两个僧人言刀辞剑,攻守杀伐,竟然不带丝毫烟火气,瞧起来竟像是两个亲密老友对坐品茗,悠然无比。
“原来大唐真正的高人对决竟然是这个样子的,可比我们天竺砍来杀去优雅多了。”波罗叶暗想。
“你知道我不是空乘了?”老和尚幽幽长叹。
玄奘默然点头。
“那老和尚是谁?”空乘眼睛里露出戏谑之色,“猜猜看!”
“崔使君,为何要屡屡做出这种把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神情?”玄奘神色平静,“昔日的三晋才子,后来的霍邑县令,今日的泥犁狱判官,当真好大的手笔!”
“什么?他是崔珏?”波罗叶傻了。
“没错,他就是崔珏!”玄奘紧紧地盯着他。
空乘怔住了,好半晌才哈哈大笑:“果然不愧佛门千里驹,目光如炬啊!有时候老和尚倒怀疑你是否开了天眼。”
说罢双手轻轻抓住自己的脖颈,在颈部揉来揉去,伸手捏住了一块皮,慢慢撕起。两人看得目瞪口呆,饶是玄奘早料到了他的身份,也没想到世上居然有这般精妙的易容术——准确地说是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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