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这也是臣一直所想。但陛下不言,臣不敢轻提。”秦小篆是李由的爹出的范本,禁六国书也是李由的爹建言,这两样李由都不能直接言说。
“我能理解你的意思。”胡亥若有所思的想了一下,“尔父已辞丞相,对于一个日日殚精竭虑为大秦理政操劳的人来说,忽然从紧张繁忙中脱身而出,可能会有每日无所事事的失落感。太师本是书法大家,我有个想法,太师既然为大秦书写了小篆范本,可否劳烦太师,再为大秦书写隶体书的范文呢?此非诏令,卿可与太师商议。不成,我再另行寻人。可以考虑在山东推行隶书,只有报咸阳的文牍采用小篆。”
“陛下既有此意,臣必将与臣父细说之,想臣父亦乐担此任。”李由脸上露出少许欣喜,向胡亥一揖。
“免礼吧,你继续说。”
“嗨。”李由稍停了一下,在心中组织了一下话语:“说到陛下适才所言及的动乱之根,至少在臣所领的三川郡内,秦律严苛已非主因。陛下之前营建先皇帝陵也是必行之事,陛下营建阿房之宫则确给臣下和百姓造成了很大的徭役压力,不过陛下既已发诏令停建或缓建,徭役重压已去,三川郡应属安定之地。但是,现今三川郡也有压力,就是出现了周围各郡的流民。”
史书里,三川郡在陈胜吴广的张楚军进攻中组织起了两、三万人的军队,把进攻三川郡的吴广死死拖在了荥阳城下,成为陈胜吴广败亡的因素之一。因此三川郡非但没有参与乱秦,反是起到了屏卫关中的作用。
不过周文攻函谷关时曾集兵二十万,里面未尝没有三川郡流民的影子。
“也因此,故六国之地的形势,臣以为确实不容乐观。”李由皱了皱眉头,“且由于三川郡地处山东到关内的要道,臣在税赋、徭役和刑徒的转运中就能够感受到民怨的累积。无土壤则无杂草,民怨是故国遗族疯长的土壤,其中尤以故楚遗民的怨气最大。”
“楚民向来散漫而相对富庶,楚国原又是数量繁多的各个贵族共治,先皇帝灭楚对贵族打击最重,而秦律不适和秦币一统也以楚民受损最甚。至于齐燕赵魏韩,齐国降秦前武力即已衰,燕国边远,韩国国土狭窄仅剩下了颖川郡一地,魏虽有战力但仅可为附庸。因而臣以为,若楚地反,则将以楚赵两地的战力为最强。”李由给出了总结性的结论。
胡亥轻敲着御案问道:“那么依卿所见,这种局势是否还有挽回的可能?另外,反秦的动乱一旦发生会波及多大范围?”
“这个……”李由有点犹豫,这个话题本来就敏感,如果自己妄做推断,不知道皇帝会不会砍了自己。
胡亥看出了李由的犹疑:“李由,你不用担心说了什么我会不喜。前几日我在公卿朝议时说过几个事情,你尚不知。你既任廷尉也是公卿之一,我不妨告诉你。”
他习惯性的又想站起来走下丹陛溜达两步,不过腰杆酸软得只好放弃:“我最近深感山东局势不稳,因此已经定下一事,就是命章邯将筑陵建宫的四十万刑徒分为两部分,十八万发至代郡、太原、上党等地,在太行八陉中的七陉筑关,并调北疆军十万南下,其中五万骑军雁门居中策应,五万步卒守御太行各陉关隘。另外二十二万以秦人为主的刑徒,与中尉军和卫尉军混编,称为秦锐军,章邯为大将军,董翳、司马欣辅之,司马欣为将兵长史,董翳为都尉,以备平叛。”
“我的想法是如果山东地生乱,首要就是守住太行各陉、函谷关和武关一线,确保太行山以西和关中不被波及。这样我们就有足够的实力随时镇制山东。所以,你尽管放言之,因为朕对山东,比你想象的要悲观的多。”胡亥带笑看着李由。
“陛下思虑确实比臣更完善。”李由松了一口气。
“你倒会说话。”胡亥撇撇嘴,“公卿们都认为如果发生山东之乱,我这种保守的守御之策会失了大秦的颜面,更不要说朕的颜面了。”
“臣真心不这么认为。”李由行了一个很正式的揖礼,“陛下所为思虑完全,为大秦的社稷做了最稳妥地保护,同时又留有一支锋锐用于平乱,是攻守两宜的部署。如此,臣也敢对陛下刚才之问尽言之。”
他深吸了一口气:“现在山东的局势或可因陛下罢土木徭役及其他举措而逐步回稳,也可能因陛下诏制尚不及让山东百姓尽知而突起烽烟,这一点臣实不敢妄言。但陛下问山东若乱会波及的范围,臣悲观,以为如若乱起,加之遗族煽动,山东之地或将处处烽烟。”
胡亥听着李由的话,眼前闪过梦中山东之地黑云乱卷的景象。
“不过既然陛下已在着手准备,山东再乱也难于影响关中。因而,最差不过就是陛下重新再行一统之业而已。”李由的话语中包含着对皇帝的敬佩以及大秦人的豪气。
“卿之言甚合我意。”胡亥轻拍了一下御案。
“臣有一议。依陛下适才所言,二十二万刑徒,五万中尉军,共二十七万。卫尉军想必陛下不会尽数调出,似应留一万守御咸阳?”
看到胡亥颌首,李由继续说:“山西地有五万士卒守御,雁门郡五万骑兵主要用于山西和关中策应。秦锐军二十八万中陛下还要调拨一部到武关道一线,实则只有二十四、五万。如果将此二十五万兵力尽数投入山东,则不含山西的关中地,除内史郡兵外基本是完全空虚。因此臣建议陛下征召奴生子五万,与秦锐军混编后,分出五万驻于渑池以西一线,可随时回防函谷关。其余秦锐在山东各郡郡兵的呼应下,或不难平息乱局。”
“征召奴生子?”胡亥暗骂自己,咋把这事儿忘了呢?史上章邯军中确实含有征召的奴生子。
“卿为文臣可惜了。”胡亥感叹一声,“不想卿竟具有将帅之才。”
“臣不敢。”李由谦逊道。
“卿此议甚善。”胡亥转念想到史上李由镇守三川郡拖住了张楚军攻击步伐,现在自己把李由调回咸阳,三川郡是否还能发挥那颗顽强的把吴广钉在荥阳的钉子作用呢?
于是他又问:“我正有一事想要问卿。卿以为,何人接替三川郡守为佳?三川郡是关中的一道屏障,也是先皇父一统前就划入大秦的地域,地位极为重要,还有敖仓为军中粮械的支撑点,能不失则大善。”
李由沉思了片刻:“陛下,三川郡确实极为重要,臣近数月为山东局面的发展走向甚为忧心,已经在郡内筛查丁壮,以备万一。只是未得朝廷允准,不敢私做兵训。郡守之选臣一时想不到合适之人,要知兵还要善驭民。臣对郡尉倒是有一推荐,容臣举贤不避亲,推荐臣弟李厉为三川郡尉,并请陛下允可郡内征召两万丁壮预作兵训。”
“我记下了,容我思之。”胡亥沉吟了片刻,“我任卿为廷尉,实有另外一重任赋予卿。此事无论山东乱否,我都认为当做准备。”
“陛下请诏。”
“卿适才言,秦律本商君为关中桀骜老秦人所定,此我深深赞同。后续若干秦律均经由你父制定,你也知之甚详。我任卿为廷尉,就是想卿根据在三川郡任职期间对秦律执行的适用性,对现有秦律做一些修改。”
胡亥说到这样的正事,实在在御座上窝不住了,终于晃晃悠悠的站了起来,踏下丹陛:“卿在三川郡任职多年,也对他郡秦律实施状况必有所闻,所以,我要卿把秦律分为几等。一等者,天下莫不遵从,绝无可改。大秦无封王,否则即便王国内也必须坚决实行。二等者,因地而定。如农耕、如建屋,按地域皆有不同。二等律法可由各郡根据情况制定,报廷尉府,与丞相府会商后各郡颁行。三等者,可废之律条。此等律条经大秦一统之后已无存在必要、应予废除者。卿以为朕这样考虑妥否?”
“陛下此想好是好,”李由有些迟疑,“只是由臣主持此事……臣……”
胡亥微微一笑:“卿是否觉得,现有秦律皆由你父领头所制,卿为人子,悖父而为,是为不孝?”
李由没有作声。
胡亥走到李由席案前,微躬着身子看着他:“正因为你是太师之子,所以我才将此事交予你主持。秦律是太师所制,你可以与太师详讨,每一律条制定的初衷、作用、太师的想法,你比他人更易得之。同样,对某一律条需要修改乃至废除的理由,由你提出也更易于说服太师。”
“虽然说由你主持修律,最终成制成法还需公卿共决,所以即便你与你父意见不可统一,大可在需废改的律条上各注意见,公卿们一起商量。我让你做这个事情,可并不是想让你父子不和啊。你为政也有数十载了,相信这种沟通手段还是有的。你可与你父说,此事由你做,对他的颜面是最大的保全,要是朕指定旁人来做……”胡亥索性一屁股坐到李由案前,两眼望着他。
李由想了想,长舒了一口气,拱手说道:“臣奉诏。陛下体恤臣下,臣代臣父谢过陛下。”
“卿可先将我的意思告知太师,看太师意愿。如果太师坚辞不愿参与,朕亦不会罪之。我刚才说过,太师乍离政事或会有不适,这也是给太师一个继续为国理事的机会。”胡亥实在太累了,坐在李由案前就不想起来了。
“陛下待臣父之恩,臣谨记在心。”李由直身庄重行礼。
“好了,无须多礼。”胡亥觉得有点扛不住了,但还有些话要说,强打精神:“大秦刑律中有诸多断肢体、刻肌肤之刑,如黥、劓、刖、宫等,朕意皆废之。”
“断肢之刑造就废人,现大秦人口远谈不上过多,田地丁壮并不足,所以必废。另,朕已有意除现有内宦中已有的阉人外,以后宫中不增新阉,因此宫刑也必废。所有断肢刻肤之刑,皆改为徒、笞之刑,笞者也不得笞死笞残。当死之刑中,廷尉以下只可议决枭首、绞缢二刑,车裂、腰斩、夷族等其他,皆为皇帝专权,廷尉可建议。上面说的这些肉刑废改为朕诏命,不可商讨。”
“臣奉诏。”李由拱手应命。
“好啦,我累了,你呢,也该看望一下太师,下去吧。我意在明日巳正召集公卿朝议,勿要误时。”
“臣奉诏,臣告退。”李由站起来行揖礼,然后下殿。
看到李由走出殿门,菡萏连忙招呼一名内侍,一起过来扶皇帝起身,嘴里嘟嘟囔囔:“陛下也真是的,刚从望夷宫路途迢迢的赶回来,不说赶紧休息,还召见大臣。”
“行了行了,我这也是没办法,我还不知道睡觉舒服?”胡亥就着菡萏和内侍的扶持之力站了起来。
“陛下乘肩辇去沐浴吧,寝殿还有点距离呢。”菡萏嘟着小嘴扶着胡亥下了丹陛,两名内侍抬过坐辇扶胡亥坐好,然后把辇抬起来。
“哎,真的累了,我都担心刚刚会直接睡着。”胡亥使劲拍拍自己的脸,一转头,看到韩谈捧着几卷竹简正快步走入殿中……差点哭了。
“陛下,”韩谈走到胡亥辇前一躬身,“臣将甲卫、盾卫和锐卫的名册整理好了。已有甲卫五十五、盾卫两百一十、锐卫两百七十三。是留在这里明日陛下过目,还是做何处置,请陛下示。”
胡亥大大的打了个哈欠,泪流满面:“我先不看,你把名册明日一早就交给顿弱,让他仔细核实每个人的情况,从甲卫到盾卫再到锐卫的顺序进行,但不要局限这个顺序。能快速核实的先核实,不能马上核实还需要些时日的向后排,让他把每日所核实无误的人员名册先报过来。”
“还有,”胡亥看了看韩谈的脸色,也是一脸憔悴的样子,“你也累了,赶紧去休息。明日一早先告知三公九卿,巳正时在宫内候驾,少府和卫尉让府丞来,章邯、董翳、司马欣都来。王离不是回来了吗?让他和他的人也一起来。现在殿外郎中军是谁值守?”
“是王翳。”
“你去把他叫进来,然后赶紧去休息,明日还有很多事情。”胡亥示意内侍放下坐辇。
王翳大步走入殿中,向胡亥行军礼:“臣王翳见过陛下。”
胡亥疲倦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让你们训练的马战之法,不知这两日你们跟随我出巡,可有时间试着演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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