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闲小说 > 恐怖灵异 > 四无丫头 > 第25章 月升月落暑气横
    初伏未至,夜短昼长。各样的祝喜庆贺总不绝于耳,有些隐祸却秘而不发,就像旱透了的天,干等着不知何时将惊起的第一声雷。

    端倪已经初显,只是时人大多视而不见。

    六月初二,吕尝擢升尚书令。他却不摆酒、不设席,单单去了人卫国公府,关起门来同左卫大将军讲讲道理。四方轩阖门关窗,却架不住争执之声隐隐传出,招来自家皮猴子扒窗偷看:老师傅真糊涂,犯了大错的官儿他要护!京兆尹手里不干净,偷昧了京郊赈灾款,吕公却一手安排其调去御史台,不降反升当了御史大夫。二哥当朝质疑,现下更加据理力争,却就被亲师傅按住了教训。“年少轻狂,不讲章法!杨党余孽要处置,也该从长计议!从者贬、主者收;庸者除、善者用。今日这朝中调任,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老太师仔细斟酌推敲,容不得你来放肆置喙!”

    偷听了半晌墙角的秦秉明于是回去替他二哥喊冤,甚至横躺上书案,让三姐没法继续临帖、继续置身事外:

    “二哥蒙冤,你不说替他击鼓去,没心肝!”

    他随后被亲姐姐逼上房顶去。

    秦秉岚如今已十一岁,穿起了裙、挽起了发,可不像那小皮猴子动不动就爬树上房,没轻没重。她挽了袖子,站在檐下说教,上头却石头似的不开窍——太阳那么大,也不晓得他怎么呆的住!

    做姐姐的苦口婆心:师傅教育徒弟,哪用旁人多嘴;皮猴子却负屈抱怨起天下夫子:莫名其妙、古板守旧、不通情理,才学的成语呼啦啦用了一大堆。做姐姐的便循循善诱:吕公足智多谋,必然有其道理——贪官污吏要分势化用,哪那么容易一网打尽?皮猴子却挤眉弄眼,只嫌人吕公因小失大,没有魄力。

    他说着还哼起曲儿:

    “百善孝为先,孝先有泰山;泰山提了尚书令,富贵好处用不尽:杨姓黄金千万斤,杨家良田千万顷,杨党官吏千万名,统统抬进府衙里!”

    吕尝字孝先,泰山岳丈即是舒国公老太师,这可不得了,不知从那条街上听来的浑话,敢指着两家显贵鼻子骂!秦秉岚回身拎了扫帚提了水桶,连打带泼愣是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重重跌了个屁股蹲,然后揪着他耳朵去找母亲讨罚:

    “让你偷溜出去和那些没根没底的乞索户玩闹!夫子教的书不好好背,不该背的记一箩筐!当我的面上房,我让娘请家法,打你屁股开花!”

    秦家三姑娘一向说到做到,今日却破天荒头一遭:秦秉明竟然保住了他的屁股蛋子,和他在玩伴面前的“将帅”威严——国公夫人现下被吕公缠住,可没空听女儿的怒气冲冲——当然,这也只限于今晚。等今晚二哥领了家法,第二天下不来床的还是轮到他秦秉明。“我只是替二哥叫屈……”他皱着一张脸,鼻涕眼泪都要流到嘴里,还忘不了死鸭子嘴硬,“二哥伸张正义,怎么就有错?还是他师傅太……欸呦喂!我还是不是你亲弟弟!”

    他这回多少算领到了教训,至少不敢当着姐姐的面再编排夫子、讲些道听途说的坏话。一扭头,拿被子堵了嘴,他却还要念念叨叨,嫌二嫂太不仗义,娘请家法处置二哥时不拦着,自己英勇就义也不说来看看,却不肯稍微仔细想想,戚昙长公主至尊,可哪有那个闲工夫?

    为新丰郡主和戚晓晋封长公主一事,她冒着暑热跑了多趟内宫和范府。昨晚刚一回来,没来得及歇脚便又被婆母叫去。信国夫人才同吕公说了许久话,这会儿要先吞口茶润润嗓子,又招呼她坐下:

    “长公主殿下奔波,实在是受热了。只是二郎这孩子,太不让人省心。”等下人再上了冰梅酒,看着戚昙面上潮红褪去些,国公夫人才将今日朝中变故草草提过,接着摇头连连,“眼下看着是他们范朱吕周世家得势,要妥协的地方可多了去了。他们自己为了周府尹——如今该称御史了——自己都分说不明白,还想着吞下杨国舅留的肥肉。二郎在这关头趟浑水做急先锋,可不是自个往陷阱里跳?”

    她这般叹着,挥手让下人去先请出家法:

    “我待会好好罚他,借个养伤名头,在府上休息些时候。殿下您一肚子的学问,您也好好劝劝这孩子,不必说太明白。只让他知道,吕公、世家面前,和陛下面前,都乖乖做个听话识相的就好!”

    戚昙可不仅要从旁规劝,等回了自己院里关起门来,她和丈夫还有更多道理要讲。她才听宜昭容透露,吕公昨日进宫,皇帝陛下先试探了,意思是赵御史先恕罪,不复职、不返京。明面上说的是担心年纪太大、舟车劳顿,可卡着官员任免的口子提这事……宜昭容当时慨叹教坏了个小白兔,戚昙听见弟弟懂得吃拿卡要,竟然还倍感欣慰。夫君那点做样子的小伤,就愈发放不进眼里:

    “你说你啊,明明得了个进士,怎么还像个草头将军一样,直来直去、想什么就说什么。周庵的罪名不止一条,可定下来的、一条也没有!反倒检举杨珣有功这条,朝中上下人人都认,就你不认。不认便罢了,让他去做御史大夫,这是老太师和三省和陛下商议后的决定,单单你又不认。好端端上着朝,当着大家面追着周御史没定的罪名嚷嚷,让满世界晓得世家沆瀣一气互相包庇……你师傅没拿戒尺敲你,都是看你快要及冠的面子!”

    “母亲又不给我这个面子。”秦秉方夹起脑袋着恼,“我快要弱冠,也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多次,还得受她棍棒,传出去让全京城都看笑话!你们众口一词,各个都说我糊涂。可这些调动任免、根本就是舒国公一个人说了算,他说让师傅尚书令,师傅垂涎了许久的位置这就到了手里;他要说处置周庵,连陛下都不敢说不,手到擒来的事。说穿了还是顾念他们‘竟元五贤’的旧情……”

    戚昙没有让他继续放肆下去:

    “我听下人说,秉明晚上念了首歌谣,恼了他姐姐。该是去街上玩的时候不知从来学来的,”她阖了窗,屏退了下人,凑到他耳边,“‘百善孝为先,孝先有泰山;泰山提了尚书令,富贵好处用不尽:杨姓黄金千万斤,杨家良田千万顷,杨党官吏千万名,统统送进府衙里!’”

    “何人如此大胆!”秦秉方一骨碌爬起身,又被她戳着伤处按倒回去,一时疼得呲牙咧嘴、连连讨饶,“小弟年幼胡闹,这浑话不会被师傅听了去?”

    “我要是他,才懒得再找你们秦家人的麻烦。”戚昙站起身来,冷他一眼,“自顾尚且不暇,何苦拼着老脸来贴你兄弟俩的冷屁股?你稍稍用些脑筋!你想想,擢升尚书令的圣旨是今日当殿宣布,连你、连我,事先都毫不知情。秉明昨晚上出去玩,就已经学着这歌了——谁人如此未卜先知,民间的消息,还能比朝堂上快一步?”

    才要挣扎起身的秦秉方就定在那里,大夏天的,额间倏忽渗出一层冷汗。戚昙照头丢了帕子给他,随手再递一盅茶:

    “今日这事里里外外的,没你想那么简单。何仁从侍中调了尚书左仆射,这已经很不寻常;范自华从尚书省转向门下做了首脑;柳仲德从御史台调往刑部;周庵倒做了御史大夫——四品往上,不同衙门间互相调任,陛下要收权,舒国公要给自家谋权,这已经太大动静。更别说下面三省六部各处的升迁任免,京外州府刺史的改任迁徙……好了!瞧着你又打瞌睡,余的话我不说了,省的难为你。”

    她将分文未动的茶盅在一旁花凳上搁下,自己就在床头坐下:

    “只是你多少也长点脑子,吕公要打点那些杨党余孽,道阻且长着呢。这次儿歌的始作俑者,对吕公不满放出消息的,还不晓得是杨党旧人还是自家反骨。这时节他肯为了你咱在府上耗去大半日……你师傅真心为了你,别狗咬吕洞宾!”

    她越是这么念,那大将军就越是垮了脸,到了了还要蹭到她怀里,小媳妇似的,好不害臊!“长公主明鉴!小的愚钝,本就对付不来这弯弯绕,哪日能领兵出征痛快打仗……”他提及兵刀之事,两只眼睛亮起来,“我才听着火拔支毕蠢蠢欲动,或要东山再起弑王夺位,阿史那王年纪大又昏聩,小王子太年轻……”

    “还有脸说别人年轻!”戚昙毫不客气,将他一推、向后站起身,要不是左左卫大将军身手矫健,简直就要狼狈不堪倒栽下床底去!“国库紧张,要打仗可没钱!我这几天进宫,每次都撞着宜昭容诉苦呢。你还是收心!好生养在家里……婆母年纪大了、经不得暑热,不如就移去别苑,避两日暑。让秉明也去山野园子里好好撒撒疯。只可怜晓儿,走到哪儿都孤孤单单。不说添个人口,陪陪我那可怜妹妹,借这机会,再将我的生辰宴操办好了……”

    本唉声叹气的大将军这会儿抖擞精神,瞬间整个人都亮堂起来。可惜他母亲虽然手下留情,但要是大动干戈,未免还有些不方便。也只有这时候,戚昙才和他小声说两句婆母的不是。不过少年人正精神着,要养伤也不过三两天光景。日子还长着,怕什么?

    戚亘却实在耐不住了,他已有数日无法好好睡个觉。他先头照旧往露华殿去,馨妃不饰妆容、乌簪斜着,小衫落肩、不着鞋袜,总勾得他内火虚旺;稍走两步,都没进次间,梁上鹦鹉一声声又叫得任心烦意乱;内殿奢靡无度,五步一冰缸,十步一熏笼,消暑避热的宝贝落在眼中、却不吝火上浇油。黔中道的赈济西缺东漏,秦秉方不长眼带着一帮武将天天叫着开战,六部天天被捉来跟前精打细算想着开源节流,没成想就自家后院、竟露着这么大个钱窟窿,简直让他眼前发白!

    第二日他转去了咸和宫,结果又掉进火坑——字面意义上的火坑。恩美人贤淑美名在外,处处替他着想,竹席不铺、珠帘不换,茶叶少用,连御赐的玉扇都不肯拿出来;光开着几扇窗,硬受着暑热,还一刻不歇做起针线活,说要补贴用度。戚亘才进去又出来,青砖都嫌烫脚;七拐八弯说去令熙宫坐坐,苏以慈正耍着枪,满身臭汗差点没甩到他面上来。

    “不像话!”皇帝气得直跺脚,“舞枪弄棒、大汗淋漓、仪态全无,你是后宫嫔妃,还是武将莽夫?!”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太阳晒就得出出汗,要不会中暑。”苏以慈把枪一丢,接了萃雨的帕子胡擦一通,“陛下您要耐不住,就去园子里躲躲。我听后宫各处都在念叨。去年守国丧就算了,再以往先皇时候可是每年一入夏就去行宫的。那时候跟着您这永王,承华宫边上,还能蹭个小龙池清浴呢!今年瞧着都快入伏,昭和堂还没动静。又老不见您天颜,大家想吹个耳边风,怕都是没福没空!”

    怎么没福没空,分明个个见缝插针、宫宫翘首以盼。露华殿里馨妃呵气如兰细细恳请,咸和宫内恩美人借宫女之口明贬实褒满眼希冀,连苏以慈都这样不懂规矩!当家作主,需守一毫一厘。眼下处处都是讨钱的口,让他如何大张旗鼓、浩浩荡荡,带着一班后妃朝臣去承华宫享乐去!

    在这场与暑热抗衡的大战中,后来获利的却是新入宫几名低阶嫔御。她们大多屋子小,屋檐低,日光稀少,用冰更少,不识趣的话更是半句不提,花样倒是见天的推陈出新。今日如选侍用了些巧思折来些荷花又养起盆锦鲤,明儿个柔御女亲自下厨,冰豆腐杏仁酪一样样地续;良宝林托弟弟带来些楚国的奶品制了酥山;福宝林么,名字就叫若寒,听着便喜气。皇帝由是勤往眷礼殿去,有几次却又见着来此闲话的熙昭仪,而后不出意外,总要再听一遍迁居避暑的哭请。她甚至借了自家表姐来扮可怜——楚环忌日在秋日里,这才六月份,好端端哭什么丧?戚亘于是不再往后宫去,可何刘二家的喜事听着更烧心窝子。他时而走到令熙宫门前,却再迈不开步伐。总得等过了这几月,或是寻找了好的消暑妙法……

    那头荣王府内,大热的天木棠却要抱着被子睡觉——都赖小之,白天想的夜里说的,尽是已逝的死人。木棠早知道宫内的熙昭仪是莱国公楚弘的外孙女,却不知她竟有位表姐姐,原是许给荣王殿下做正室的,只是大礼才备到一半,人却被一场秋风卷走了性命。王府上下不觉得惋惜,奔波劳碌日子照样地过;皇后不觉得惋惜,甚至有意将段氏扶正;独独段孺人,时至今日旧事重提,依旧慨叹连连:

    “她病了,看了几个御医都不得好。我早听着这消息,该请父亲帮忙求医问药,至少也多来榻前侍奉着,躲在佛堂里诵什么经祈什么福……连佛祖也只顾得西天极乐享无尽,再顾不得人间疾苦千千万,竟就让她、那样轻易地走了。她走了,我却不该占了她的位子,我更不该嫁进来,我怎么好再嫁进来!”

    她捏了帕子试泪,说自此之后不再焚香祝祷、不再吃斋念佛,连王府的佛堂都不曾踏足。她甚至多番强调,若非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孝责难逃,皇命难违,她实在不该嫁入此门。外间的日头晃眼,小之眯起眼睛,没事找事非说这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什么风寒早夭,补丁就是这段孺人在背后捣鬼!

    “往日孺人娘娘的为人大家都亲眼瞧着,便是您偷藏了何姑娘诗作,孺人娘娘也不曾借机生事——她现在依旧是孺人!不曾有半分为了觊觎王妃之位的心思。无凭无据,怎能这样栽人污名?”文雀一板一眼,毫不客气,“陈年往事,无端揣测,反倒会闹得鸡飞狗跳!就算真有问题,彼时楚姑娘尚未出嫁,是在自家府邸染的病,您在王府里问,本就是南辕北辙!”

    到这时候,上下几个人劝着拦着,小之才扭扭捏捏、极不情愿地、关起门来:

    “我昨夜梦见楚家姐姐。

    “她说她是被人害死。

    “我跟她立了誓,要缉拿真凶的。”

    这神鬼之事每讲一句,文雀眉心肉就跳一下,她甚至将木棠的袖子扯歪——言之凿凿的劝阻者就此变成惴惴不安的同谋者,这日晚些时候,被戚晋一声轻唤吓得打颤的,却是木棠。

    “这么晚从何处归来?莫不是做了亏心事,心怀鬼胎?”戚晋赶几步,迈过正门转到她面前来,“或是哪晚上,见到我装神弄鬼了?”

    小姑娘低下脑袋,他越瞅就越低,都快打到脚面上去。戚晋就弯了腰凑到她眼跟前,挤眉弄眼连摇头带叹息:

    “你或许不知道,我若睡着了,常常鬼附身,要吃人的!想活命,该离我远些!”

    木棠猛一仰头,险些撞着他下巴,而后连啐好几口,直道此话不吉利。“殿下王者之气,哪来的鬼怪不长眼睛,敢近你的身?”她丢了话头,自己却跑了,全像又生着气似的,几乎要脚不沾地。戚晋望了许久,荆风便又得打点人手听墙根、搞推算,最终的回报是小之在闹鬼故事,东厢房今夜留了盏灯。

    “殿下真吓着她了。”连荆风都这么说。戚晋顺手取了贴身的金贴银匕首,干脆让他找借口送了去。第二日清晨,有惊喜就在朝闻院外等着。早起参朝是二更天,连月光都稀疏寡淡。有只小兔子跳下姮娥怀抱,就躲在转角李树后探头探脑。戚晋装作视而不见,疾步如风、却在冲出甬道之时向右猛一跨步,吓得她一跳脚,简直愈发火冒三丈:

    “我想来谢你,你又、故技重施,怎么和小之一个德行!”

    木棠说得咬牙切齿,声量却很小;倒是戚晋,笑起来要惊起只飞鸟。“小声些!”她东瞅西望着连声嘘他,“别闹起来,被巡夜亲事瞧见了,我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怕什么?”戚晋成心作弄她,声量陡高,“你既是个兔子精,本来狡兔三窟,就是该钻洞的。便是引来了人,你几步就能跑没影。诶这倒是该让阖府上下都来开开眼界,荆……”

    绣着草叶的云头履突然踮起,孩童般大小的手猝然覆上他的双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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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柔软的。

    ——是温热的。

    他重瞳的眸子里腾起火。

    她杏仁眼里有一汪月亮。

    呼吸声微不可闻,心跳却忽如擂鼓。

    她向后一跳步;他竟背过身去。

    “方才……”

    “我不是、我只是……想你起得这么早……我本只是想来学习……”

    那贼兔子自己都辩解不下去,沾着满头满身的桂花,跃下树枝扭身就跑,眼瞧着就要扭过转角没了影。戚晋又唤她,比昨晚门前那声叫得敞亮,却不再将她惊动:

    “午膳后——

    “你代小之谢恩。我、把今日朝中的事都讲给你!”

    他也不知自己缘何有此提议——他不过想见她,需得找个借口,什么传授朝中变动的蠢话就脱口而出。早起参朝,他却一向走着神;今日却的确有大事,不至于让他对面尴尬、无话可讲:

    新迁任吏部尚书的柳仲德具表贺文,言就在停工之前,黔中道已将传国玉玺挖出,昨日这宝贝刚在层层护送下送抵京城,就在左卫呈上的金盒内。这戏做得足,朝堂上下竟也无一人将其拆穿。便就是照着前朝记录仿制的赝品又如何?大梁只缺这么一个名号,管他是真是假,一律视作天命所归就是。各样心思的人这回便难得的统一,山呼万岁众口一词。甚至连戚晋也不例外。

    木棠才咧起的嘴角却缓缓压平成一条线。

    百花宴刚送去协春苑,她几乎是立刻便跑来谢恩。整个人满面通红,炮仗似的,眼瞧着就要炸个四分五裂。她却得意洋洋,说自己才有大功劳:小之对庖厨之事感了兴趣,却抹不开面子往伙房走。她借方才那场百花宴的机会,劝动长公主下午将亲自动手。

    她说这话时依旧是笑着的,沾满桂花四下偷跑的兔子变成不知疲倦的夏日烈阳,晒得戚晋都眯起眼睛;她接着听闻国玺重现于世——何等大喜,面目却一瞬隐进屋内阴影里,连嘴角都轻轻一打颤:

    “可这样一来、陛下……皇帝不是……”

    戚晋没有让她哆哆嗦嗦把话讲全,拉了脸拍下笔故作严肃:

    “怎么,你盼着我造反不成?皇权稳固,乃万民之福,你怎敢出此妄言!”

    他这把戏玩得太多,木棠耸肩缩脖子的惧意都变得缓慢而刻意,大逆不道的话,她凑近些,还要接着说下去:“我是说,陛下、还有宜昭容,算计……对你不好,连我都知道——赵老大人那次,还有国舅爷改判,小之的生辰礼。你维护他、维护朝廷,他兴许、却并不会领你的情。”

    “何止。”戚晋只是笑,“刺驾案当时若非你提醒,若我真信了秦家小子那通山陵崩的鬼话,当真入正元殿去即位,你猜,我的下场会是什么?”

    小姑娘抬起眼来,那双杏仁秋泓竟瞬间冻结。

    戚晋先一步,将她冰凉发抖的手轻轻握住:

    “不必怕他,若论六亲不认、无情无义,你面前这位倒还要比当今圣上强些。他欲栽赃我谋反,却不知这兴许并不是栽赃,我本就是要……”

    木棠将自己的手抽出来:

    “胡言。”她一抽鼻子,别开眼神,“我知道殿下你不会。”

    戚晋便一挑眉。

    “他是你弟弟,你对小之对太后、对国舅爷、甚至对薛娘子都那么好,薛娘子那么骂你你都不生气,怎么会跟自己亲弟弟刀兵相向。何况就算刺驾当时有这样的缘故在,赵老大人的事情上你不还想着帮他。别辩解,你不是因为林公子说的那些什么考量什么理由,你就是下意识想帮他、维护他……还骗我、吓我……还是这些道理你自己从没有想明白过?”

    “我的确从没想明白过。”他再不多做掩饰,坦坦荡荡就点了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若非有你这等……”

    气哼哼的小姑娘眼神就瞧瞧探过来,瞧着那红晕又要烧透她整张脸。戚晋却偏偏要说出些无关紧要的话来:

    “有你这等胆大妄为、直言肯说的。这些话毕竟犯忌讳,连林文学都不敢明言,你出了朝闻院,也不可跟任何人分说……怎么又急眼了,我叮嘱你、叮嘱错了?我句句从心而来,你何必这般大失所望,除非、你自己别有用心!”

    “我没有!薛娘子才有!”木棠捂住脸颊向后一退,迅速将话题扯远,“她就是奇怪。早上我和小之还有文雀姐姐本来是要一起学习,谁开小差谁要受罚的,可中间她不知为什么很着急地跑过来,吞吞吐吐了一会儿什么都不说,突然自己生气走了。殿下知不知道怎么回事?而且我觉得她怎么一直都奇怪,一会儿开心温柔、一会儿……叫做喜怒无常是不是,那个词,我记得的,就叫喜怒无常。”

    “今日是杨忻周岁宴。薛娘子也给殿下送了请帖。殿下要去?”

    荆风这话插得恰如其分、自然而然。戚晋却悄悄瞪他一眼,恨不得把这家伙嘴给堵上。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姑娘急声嚷嚷:“当然要去!”活像和杨忻沾亲带故的是她自己个一样,“小之当然也得去!国舅爷生死未卜,难得有这样的时候。周岁宴要抓阄,是个很重要的时候,能一家人在一起……”

    她才透亮的双眼,瞬间熄灭如飞灰。

    就像她假装去莱国公府探寻访案,实则悄悄找了道士和尚询问,也想学小之梦见往生之人、却凑不够银钱败兴而归那晚一样;

    就像她恼羞成怒、反而点灯不熄的那夜一样;

    就像她若即若离、想靠近朝闻院又不敢的那个清晨一样;

    就像她飞奔来谢恩,又猝然得知他险些命悬一线那瞬一样;

    她接着微笑、迷茫、羞赧、局促,手足无措、又兴致勃勃,满面愠色、又笑逐颜开;就像她近来每一次失败的遮掩一样。她这回借故离开得更早,那小小的身影轻易就被阳光熔尽。戚晋长久望着,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诡笑,放下了插科打诨的试探。旱得发白的长夏,远处,却已隐隐响起雷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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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棠心间有粒刺。椒枝似的,不疼、却麻得狠劲。外间阳光依旧、花草依旧、盛夏依旧;欢笑嬉戏却尖锐突兀、世界陌生得令她惶恐;她不知小之为何忽然转了性子、再也不提为楚姑娘伸张正义;不知为何堂堂准王妃,亡故之后干脆在整个世界消弭了痕迹;更不知为何连荣王殿下,都时刻命悬一线、险些万劫不复。她就像困在小小一个水泡里,外面的声音再进不来,里面的她更出不去。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她早已经无药可医。

    “——阿嚏!”

    小之拍手直笑:

    “你这样像戏里的丑角,涂白脸的奸角!”

    宣清长公主说是来学习,暗地里却拿了面粉偷袭。文雀闪身躲过,木棠冷不防被扬了满头满脸,不住地连咳带呛。她擦去满眼泪花,看见厨房内满地铺白,心疼得鼻头都发酸:

    “浪费什么……怎么也不该糟蹋粮食啊!糟蹋粮食挨雷劈、下辈子会饿肚皮!这么些……这么些,该得多少人的口粮!”

    “待会儿拿去喂鸡,就算不得浪费了呗。”小之自以为得意,又递去只小木碗,“不过我自己也够呛,我不扬着玩了,姐姐你帮我掺些水,我自己揉面去。完了也上锅蒸了,我自己吃个干干净净,这样总不算浪费。”

    “还得你说才管用。”文雀在一旁小声抱怨,“我刚才说了好几句,这小祖宗可全不放在心上。还说要做蜜糕给小公子当生辰礼,照她这么闹下去,怕到天黑了也做不出来……诶!又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今晚,是杨忻的周岁宴。

    一家人要热热闹闹坐在一起。便是没有他生父,还有他表兄、妹妹、姨娘,和、娘亲……

    “周岁宴,还得抓阄的吧……”

    “是这么个习俗。”文雀应道,“你抓了什么,顶针、种子、吃的还是玩具?”

    木棠捞起盆中已经成型的面团摔打在案上,再扑上一层面粉:

    “没有别的,就是这个。”

    娘说过好多次,阿兄也说过好多次,她当时没有丝毫犹豫,手直勾勾就往面缸里伸。爹爹想拦着她,还是娘说小孩子没关系,由着她瞎闹胡玩,甚至还在一旁帮腔:

    “这是好事啊,阿蛮以后能吃饱肚子的。”

    后来娘说一次,她就反驳一次。左右当时她面前孤零零只有一个面缸,她还能摸到别的东西不成。“那年头还穷嘛。”娘总会不好意思地笑笑,“笔杆子呀啥的又用不上,还浪费钱。不过年岁这不是慢慢好起来了。以后啊,咱们阿蛮和阿勇,一定顿顿都能吃得饱饱的!”

    以后?

    哪还有什么以后。

    吃饱与饿死,又有什么区别?

    “木棠!”文雀的尖嗓子猝然响起,手下面团登时被她压扁,“你怎么回事?身子又不舒服?厨房里太热,你要不出去喘口气,我看着小主子。”

    “我没事。”

    我自然没事。

    从来都没有什么大事。

    “我从前想不通,不知道、抓面粉原来是这么个寓意。加点水、加点油、加点盐、加点酵面,加点糖;加点花瓣、加点蔬果、加点肉。什么都能包,还能成为很多不一样的东西。虽然要任人搓圆拍扁,但你看,这么揉着揉着,它就光了,白滚滚圆胖胖,很好看。要是不经历这些,就像小之闹我的面粉一样,没个形状,柳絮一样风一吹就跑,还不能拿来吃,只让人呛着咳嗽。”

    她回头笑看一眼文雀,下手将面团压得愈扁,再擀圆摊开,撒了玉米面又叠在一起。刀头哗哗作响,还缺羊肉块、羊肉汤,猪油……

    “主子要做的是蜜糕,你切的是面条。而且还没醒面。”

    “蜜糕是你提议的你自己做,我做的是宵夜,本来就不一样。”

    她手下片刻不停,还有心情回嘴,但那场生辰宴之后……

    她到底没能撑到所谓的宵夜时候。

    荣王府四位主子齐聚一堂,临丹阙的烛火点得亮堂。木棠却僵在最角落里,静静只望着窗外的月光。无数喧嚣吵闹的声音萦绕耳边,可她听清了记住了的,只有几个字眼:姐姐、兄长、好阿兄、还有……

    还有“娘”。

    “你摸摸、忻儿手腕有这么粗!舍悲姐姐才送的银镯子就要套不上了,可不是我这做娘的功劳?”

    “忻儿才不喜欢蜜糕,会弄得满手都是,来,让给娘,娘替你吃……呸,怎得倒是苦的?”

    “我知道郡、长公主一向瞧不起我这后娘!”

    “我管她做什么,她金贵着,我又不是她亲娘,我甚至算不得她的娘,自然管她不到。我只管我的小忻儿,要长得白白胖胖!”

    “险些忘了,还得抓阄!忻儿别闹!乖乖听娘的话,待会就抓那拴了红绳的印,将来能做大官的!”

    “这谁放的匕首,别伤着我的小忻儿!来、不哭!娘抱抱!”

    “抓着匕首也好,以后咱们做大将军……不行,可不能上战场,娘要睡不安稳觉!”

    “今儿一过,忻儿就满一岁了。前些天已经快会走路,舍悲姐姐你说是不是过几天就会喊人了?来来,先认认,苦瓜脸还生气的是你姐姐;她身边是你兄长,你好阿兄,给你送了大礼呢!这是你姨娘,叫姨娘……不行,不许叫姨娘,第一声该叫‘娘’。”

    “忻儿和娘最亲,是不是?忻儿第一句话,一定要叫‘娘’,嗯?‘娘’,‘娘’,别看你表兄了,好好跟娘学,很简单的,‘娘’,就这么一个音。”

    只有一个音,只有一个娘。

    我只有一个娘。

    我娘……她死了。

    我,没有娘了。

    烛火噼啪轻响,好似黄河决堤。那条狭小的隙口一路裂入无尽深渊。潮水汹涌倒灌而入,她的天地,刹那便分崩离析。

    我娘死了。

    死在去年年尾,死在陇州。

    她掐住了手腕,任这九霄雷霆一遍遍滚过心头。

    陇州祭拜当日她其实并不伤心,一点也不,回来之后也不过只觉得麻木,就像睡过了趟,醒来后隐约的头疼。她知道娘亲死了,可死了便死了,有什么要紧。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有甚么要紧。她不该质疑、不该愤怒、不该伤心,她娘早就不要她了,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她不在乎,一点也不。

    可是那座柴火劈就的墓碑,离她越来越近了。

    其上凌乱的字迹,越瞧越清晰。

    直至此时此刻。

    直至此时此刻。

    娘不会再抱她坐在膝头,不会再给她唱曲儿哄睡,不会再给她做羊肉汤面,不会再对她笑,不会再跟她说话,不会、不会、永永远远、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她面前。没有将来、没有来世,没有神佛更没有鬼怪,什么都没有、她什么、什么都没有。

    她甚至连眼泪也没有。

    村子里遇到红白喜事,一定要请唢呐对庆喜报丧。凄哑生涩的乐曲漫天响,她曾见着李二伯七尺的男儿哭天抢地闹起来,扯着衣服要往墓碑上撞;她曾见着燕谷他娘不言不语,眼泪雷雨似的浇湿坟头新土;她也曾听见山头那户人家夜半时断时续的哭嚷,就像树上猫儿再叫;她更曾听说隔村有位老妪盼子不归,哭瞎了一双眼睛。

    可是阿兄没了的时候,她浑然不觉;爹爹倒下的时候,她怔然发傻;如今连娘亲也没了,她只觉得屋子里吵闹,脑袋闷着发疼。宴席转眼就散,她一个人落在最后,不知不觉就离嬉笑声远了些、再远些。出临丹阙向右,跨过花园,路过那片荒芜的耕地。她推开哪扇偏门,绕入哪处庭院。灯火在门那头,此处只有一瞥月光,就落在眼跟前,她却懒得去看。陇州已不是她的家,她没有话要求月亮捎带,自然不必讨它的好。她靠住门滑坐到地底,只是埋首捂住脑袋,深吸口气、再一口;抽抽鼻子又使劲儿,她依旧憋不出眼泪,脑袋却愈加发昏。没有娘,没有爹、没有阿兄、没有家,她是没人要的孩子。她实在用不着哭。

    她就这样发怔了许多时候。以致她以为自己已经睡着,门扇的轻响是她的幻觉——可却不是。左侧门扇的确被轻轻顶开个缝隙,有个两指做足的小家伙背上驼了块糖糕,轻轻蹭到她脚边来。

    “我没有娘了。”她轻声喃喃。

    “但是我有蜜糕。”

    伸进门来的是他宽大厚实的手,轻轻响起的是他低沉清朗的声音。木棠出了一会儿神,才将他手背上的糖糕摸了来。那两指为腿的家伙就转个圈走回去,还自己乖乖将门原样合上。

    “……你、为什么要来。”

    “夜半望月,可惜今夜有雨。”

    “为什么,不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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