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棠想,自己一定做了个美梦。像……正午的阳光,像热乎乎的烧鸡腿,幸福到令她牙间“咯咯”地颤。她在林府上有幸消受过一回,是那般软烂脱骨、又热又香的烧鸡腿,只消挨着鼻子一闻,从内到外就全都舒坦透了;再一口咬下去,皮糯、肉嫩、骨酥——她简直忍不住要跳脚了!是梦见了烧鸡腿吗?舌头在嘴里一打转,翻不出塞牙缝的肉丝;呵手吹口气呢,也嗅不着肉香;肚子更是空空荡荡。不。比有肉吃还要快活。她想呀想,却什么都记不起来。外面的太阳一准老高了,照在眼皮上隐约一片流光溢彩,仿若微醺。她攥着被子使劲伸个懒腰,薄薄的床板在身下发出轻微的声响,脚尖再这么抻一抻,更是暖和得好像要和被子化在一起,说不出的舒服呢!
那就……嘘。再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别惦记荷包空空,别操心小之安危,什么都别管……枕上偷闲片刻,千金也难换!不信?看看那些个名门闺秀、后妃嫔御,金尊玉贵的,却还不是得天不亮就得爬起身来,梳妆打扮、请安奉茶,年头到年尾也没个安歇。而她这么个没名没姓、一无所有的小小丫头,却躲在这边陲之地,竟敢如此放肆地偷懒?她便是要继续睡了!就着那个不知名的美梦,继续睡他个天昏地暗!被面软乎乎地、将她包裹得仔细,就好像一个沉甸甸的拥抱,一份贴着心间的温度,细腻无声地滋润,教她不再害怕这一路风风雨雨。有一个拥抱……在昨夜,窗外,巷子里……
关于那个几乎不曾入梦的人。是一个拥抱,是他主动。自己把脑袋埋进去,就在他胸前,甚至听得到……他的心跳?就在窗外,就在昨夜。嗬呀!她侧身蜷起来,轻轻咬住了指尖。那大抵是个梦,她昨晚就觉得那是个梦。怎么会……哪能够,这么轻而易举、一声不响地,她一抬眼,就看见那目重瞳?不,她什么也不曾看见。夜黑得像一场梦,没有灯笼,没有月亮,她从窗台上掉下去,掉进一口深井,掉进一个池塘,掉进遮住月亮的云朵,掉进一个幻象。
他是一个幻象。
所以用不着心惊肉跳,管什么礼数全无!便是在梦里又睡着、便是睡着又流了口水,她也听之任之、不晓得丢人现眼了;还有被扯松了系带她那贴身包裹,多少宝贝就散落在小巷尾,自然用不着惦记……
她还是坐起身来。
阳光水汪汪的,折过严丝合缝的窗扇落在小桌上,其上素锦的背囊看似竟好像在发光。她披了狐裘起身,踮脚推窗而望,单看见小巷干干净净,却自己看不见自己脚底属于昨夜的尘灰。那大抵是个梦吧,毕竟包裹里的宝贝也一样不差:塞在最里的是她自己临写的一卷《幼学琼林》,皱皱巴巴卷了页、泛了黄、面上还沾了些脏污;其上里三层外三层包着的是二哥送的《皇甫诞碑》拓本,她看得珍惜,如今竟还像是簇新的。最顶上的小布包继而拿起,底下压着的几张信纸险些飘出来。一张张数过去,不错,都是北上这一路她自己歪歪扭扭的笔迹:
“新丰、柿饼……田家之乐,与长安无异……多食坏肚。”
“华州花蜜黄,葡萄绿,上品。”
“苦泉水羊肉。”
“油糕不油,炸油糕香。”
“延长枣红,不如家中甘脆。”
“延州酒,平原督邮。”
嗯,或许还能加上一句:“入丰州,多尘饭涂羹,半菽不饱”。倒也不好,有些言过其实。九原郡外那户人家那户人家至少还有麦芽糖以娱孩童,她买糖时也着意多给了几十个铜板,够他们吃几顿饱饭,总不至于真就抹月披风去……虽然那糖块偏硬,也不知好不好吃。她接着小心将那最小的布包枕在膝上,打开来仔细清点:一片色彩绚烂、不着焦枯的完整枫叶,一根笔直纤细的枯枝,一片被洗白晒干的鹅羽,一小块溪边疑似宝玉的石头,还有丰州郊外新买的几块麦芽糖。杂七杂八,个顶个的漂亮,但实在不值什么钱。她将这些破烂时时刻刻贴身收着,却把小之专门做给她的新衣留在朔方刺史府,任其在民变里不知所踪,甚至时至今日,依旧不觉得心疼。那是打膝盖的长袄啊,灰鼠里子、彩绣面子,和高卢氏那身一样鲜艳,却暖和得多,光把手伸进去一捂整个身子都跟着热乎,和现下这毛硬色暗的狐裘可不能比。这却还是旁人不要的,得之不正,穿起来更好似在热锅上蒸着一样,光叫人惶恐。她试过反着将其穿起来,又觉得扎脖子,干脆叠好了也放在小背囊里,却太厚太沉,系都系不上。那教书先生的妻子可是因为携带不便才发火儿将其丢弃?她怎么知道,她那时候缩在车厢里,迷迷糊糊地,只知道喘不过来气,又不敢下车去。有人一路与她同行——这是好事;可同行之人偏是韩告——这又使她几次三番想要落荒而逃:是她,唆使他背信弃义绑架午家小儿;是她,连累他铤而走险受人唾弃;他却一言不发,只送回那对翠玉耳环,淡淡道句谢——岂非别有居心?
她却连马车都逃不出去,只做了很多的梦。梦里行在一望无尽的大漠,周围萦绕着狼群幽绿的眼睛。噩梦在昨夜终于停了,太阳这会儿还闹烘烘地在她肩头窝着、在她耳边趴着。她放下叠好的狐裘,也搁置下韩告要以此陷害她偷盗的念想,站起身先满满伸个懒腰,然后就出门去。先和韩大哥道歉,然后去找小之。瞧,事情从来都很简单,用不着杞人忧天。
她却不过只迈出去一步。
厅堂上下四方遮严,大中午照样是个黢黑的洞。除了她屋子里,和隔壁窗户里透出的淡淡阳光。隔壁,东南角本该是韩告住着的,如今却门户大开,已然人去楼空。住店钱好像昨日他已经给过,木棠本想回头问小之借了还他……
她又往后院去。
方才就听着些人声驴叫,夹杂着辛辣炊烟,还有滋滋冒泡儿的饭菜热气。她早就该饿了,口中一直泛酸,总想吃些甜的,像糖水;或是软的,像白面。两样最好都要,如果她能付得起。荷包里还剩下二十三枚铜板,共几粒银渣。算不得富裕,但也没什么要紧。上个月毕竟过了十四,算上虚岁便是十五,她已经算得成年,打些杂工、种田犁地、或是牧牛驱羊,或许……至少当下总能够吃一顿饱饭。她这么想,脚步还是犹豫了一会儿。通往后院有扇小门,她一时竟也不敢推开。近乡情更怯,她居然害怕遇见美梦、更怕噩梦醒来。
她推开门,阳光满当当迎面而落。她回到王府的夏天。
七月初的某一天,她从朝闻院离开时天亮了不久,府上庶仆赶了菜车正转进东偏门来。执杖亲事刚刚交了班,擦肩而去有几个大小伙子热热闹闹凑上去帮忙。远处鸟啼渺远,头顶寻不着绿荫,她却站在那里看了又看,猜测着今天中午能有些什么开胃消暑的好菜,嘴角不知不觉就翘起来。小之刚夸她记性绝佳,书背得比谁都快;薛娘子还嚷着要听戏听曲,说不定今日就有缘沾光;许久没有下雨,说不定什么时候殿下还要去华山求上一求……
她在门槛上坐下。
严夏转眼换做深秋,卸车如今是装车,站在老板娘身边那执杖亲事转过来一张小脸盘,俩浑圆眼睛将她一打量,刚蓄了些胡茬的唇瓣便欢快咧起,带动了一对胖蚕豆似的耳朵:“快快快,刚又热了一遍。”他小步回灶房去,满当当端来一碗白嫩嫩、还冒着骚气的羊奶,“荆典军专门嘱咐,知道你身子不好……”
七八月里,有时候她也跟着小之似这样径直跑去厨房,端个小板凳等着讨食呢。羊奶刚刚热好,转眼就结了一层奶皮,她拿手捏起来吃了,又要舔手又要吹气。驴车刚刚装好,满当当有些食盒、有些被子衣服。空中忽上忽下飘着尘灰,驴子刨刨蹄,还要带起来稻草碎屑。她却偏就要坐在这里,两手托着碗,看小亲事帮老板娘张罗不知道什么。她也知道,自己这一觉睡到大中午的懒虫,本来也没什么忙还用帮。这不,老板娘在抹布上揩揩手放下袖口,去伙房边上给那不知是谁的神像添柱香,赶着驴车就可以出门了。小亲事笑着再起车扶一把,好像一路送佛送到西,还要跟到不知何处去。就连木棠放了碗,也跟在后头,还要老板娘回头来赶:
“闺女!灶上给你热了饭,自己吃别忙!和你一同来那后生今儿一早便走了。和我那混账儿子一样靠不住。招呼不晓得打,一句谢也不会说,还不如这位毛手毛脚的小军爷。”
她说着又笑:
“欸呀,瞧这大胖耳朵,多福气!行了,你甭送了,两步路的事!有什么要的自己张罗去。帮我看店啊!”
小亲事应一声,仰头看着人家出了门去,是先讨鱼符又行礼,竟令木棠要放空碗的手不知当如何是好了:“鄙姓童,名昌琳。行三,肖猪。康佑十一年选入亲事府备身,次年任荣王府执仗亲事。在此,多谢木棠姑娘救命之恩。”
两眼一提,似是看出木棠不知所措,他轻笑着提醒:
“七月十七,要不是木棠姑娘——你,及时将轮岗歇下的兄弟们喊起来捉拿刺客去,我们这一班人马,可不全都得掉脑袋!”
七月十七……木棠略一想,险些就要倒进门后阴影里。夏日炎炎不仅是好事,她曾经吓得半死,后来甚至走不动道!“那是、文雀姐姐功劳。”不掺水,真真救急救火的大功劳,文雀姐姐……可从没吹嘘过呢。
“……文雀、姐姐呢?”
“自然在她主子身边。”童昌琳应一声,又凑近些仔细将她看看,“好像确实不是,我只记得是长公主身侧的丫头,可没认清是哪一个。荆典军让我来看他妹妹,我就一直记着要亲自谢你……那改天,备点礼当再去谢她。”
他说着又回灶房去端饭拿菜,两手端俩盘子,中间还要顶一碗汤面,看得都吓人!“你回刺史府谢她不就好。”她忙去接了汤面,又嫌烫手,小步得紧跑去饭桌上放着,“送她礼物,她肯定也都不会要的。或者你可以给我,我偷偷给她。我以前也见过你,也不知道你的名字……童大哥?”
“她不在刺史府。”童昌琳顺口应道,“长公主这回犯了大错,殿下生气,命她留在县衙帮忙、静心思过呢。所以荆典军专门让我来告诉一声,让你就在这儿住着,不用惦记着去跟前照顾。”
才要坐下来的小姑娘便顿住。
“那小祖宗,从前也爱到处乱跑,但没一次是这样直接跑到战场来的。连荆典军都生气。能长个教训也好。倒是麻烦了你和、文雀是不是?”
“小、公主……挨骂了?”
“自然没有。殿下气归气,看见她受累还是心疼的,哪舍得下嘴。昨儿还不知怎么自己把自己搞到人家州狱里,可怜兮兮……”
“怪我。”
她本该这么说,本该去刺史府,当着二哥和他的面这么说。将自己如何三心二意受了陛下蒙蔽,如何自以为是北上来争功,如何偷懒贪闲放了小之自己上九原诸节一五一十诚恳道来。可是她不知何时又转回堂内,又泡在这样沉默的夜色里,甚至看不清手边两碟酱菜是什么颜色、猪油汤面有几两。可如今早不是夏日,她不在长安。没了小之这层羁绊,她或许连他的身畔,都望不得一眼,又拿什么去请罪、去认错?所幸她没有穿着那件狐裘。有更宝贝两样东西却接着交在她手上:
一串黑珊瑚玉牛头项链。是昨夜梦中,垂下他领口的那串。黑珊瑚太黑,夜色里她看不见,可当中的玉牛头分明就贴在她耳边。她记得,玉牛头温润圆滑,似昨夜的月亮,更仿佛曾经桑竹庭外的月光,是她盼啊盼,不该得到的念想。玉牛头此时已静静握在她手中,却浸满九原的寒气,触手生凉;黑珊瑚一颗颗油光水亮,又不知曾受了何人温养?
“荆典军今早去了夏州,刚好等不着见你。所有人都去了夏州,甚至连那位镖师,姓韩的那位。项链是他替你赎回来,让我物归原主,还有这个。”
鱼鳞纹的钱袋,内里估摸有十余两,沉得她甚至拿不住。
“一路照顾长公主辛苦,荆典军说特意给你的谢礼;北上蛮荒,吃穿比不了京中,再加一些补偿;还有这两个月的月钱,不在府上想来也没得领。”
木棠低头望着手中项链和那鱼鳞纹钱袋,神色变了又变,到最后抬眼一望,却是瞧向后院。小门还开着,一时风起,阳光却将一切尘土飞扬模糊成刺白。就是这么近、这么远,这么眨眼,这么真实、又这么不可置信。
她放下项链和钱袋,却伸手将汤碗抱住。
至少她知道,她该当要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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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原郡小、屋少,东一户西一户四面零落着,街道更不像街道。正是中午,举目炊烟却寥寥——并不像朔方诸人皆有畏惧,更不似宁朔人人闲散无事,往来擦肩偶尔几人各自行色匆匆,分明是各有要事。童昌琳捏着自己被吹冻的胖耳朵,回头也要往身后张望。木棠记得,舆图上说九原县往西有鸡鹿塞,昨晚落钥前,西门出出进进一时也是热闹,莫不都是走了鸡鹿塞,那以前的隘口,如今的……军营?北面乌加河还有黄河,小掌柜不知去了哪里捉鱼;东面还有片内海;再往北又起了山,她昨晚进城前都看了见。朔方虽然冷清,但到底是州城,高墙大院总还有些派头。这九原郡不过走了几步,她却觉得不过像是个大些的村寨,将就在山下紧着点平原围了片地,糊涂度日,如此而已。
眼前呼啦啦、这会儿忽跑过一列小队。朱犀甲、兽文具装、赤缨拂,如她记得不错,当是右威卫的军服。童昌琳方才为她指点,丰州刺史府就在他们前进的方向。木棠抻脖子要瞧,旁边又落了声轻哧。她记起右威卫乃是秦家的地盘,京城内的秦小将军、靖温长公主的驸马似乎就历来与他很不对盘。况乎进城时那位老媪似乎也说起过,他和右威卫……似乎又有些不愉快。她却什么都没有问,毕竟他们已在赤脚学堂近前。当真不过几步路,“赤脚”落魄,不过是不知哪家荒废的院落,连大门都是坏的,内里更是干干净净、堪称一贫如洗。四下里十三四的少年不过一两名,四五岁的孩童竟占了多数,捧碗不是席地而坐,便是蹲在墙角,连张桌椅也寻不到。只是就这样简陋破败的学堂里,竟也供着一尊和青柳客栈中一般无二的神像,不过不是泥塑,而是一副年久斑驳褪色的画像。甚至方才在街角,她曾经也踩着一碗泡软了的汤面。童昌琳说每日来送饭的人家感念赵夫子恩德,这是专门供的一碗“神仙饭”。那所谓赵夫子,可不就是面前这画中老者?木棠绕过孩子堆凑近些去,见画中人,长须白眉,背手而立,深思怅然,气质伟岸;分明着两梁冠,却麻衣布鞋,腰间又有坠玉。旁书上“赵夫子深恩厚德,万寿无疆”。所以,到底哪路神仙叫做赵夫子,又是这副古怪装扮?木棠说不出来,从贴身包裹里掏了块麦芽糖就去哄骗小孩。
“赵夫子?赵夫子就是赵夫子呗!”那五岁的孩子认真谢过了她,说话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活像小鱼吐泡泡,“赵夫子是……恩人,是师傅的师傅,很多师傅的师傅。”
“我知道赵夫子是谁。”童昌琳跟着悠悠然也把脑袋凑过来,“能不能……你这是什么糖?好吃吗?”
“小军爷?!木棠!”老板娘却正好在这时候叫起来,“有事?”
童昌琳东西送到,自然是该回刺史府公干的,木棠狼吞虎咽了汤面小菜,接着送人的名义跟出来,想着看一眼刺史府——就一眼。可老板娘分明叮嘱过,要留人看店,她怎得也忘了个精光?“不算事。”见木棠局促不安,老板娘还上手将她冰凉的小手搓搓热,“正打仗呢,哪有什么远来客。对门恩济药庄人一直都在呢,我这马上也都回去……还是没有吃饱?”
“我们……顺路来看看……”
她还落了新得的钱袋。她甚至没有付今儿中午一顿的饭钱。一旁却陆续有孩子吃干净碗底,抹抹嘴又拍拍腿,廊下拿笤帚做戒尺的女夫子监督下一个个去冲赵夫子拜拜再进门去。有好学的摇头晃脑,已经回味起今早的课业,就方才搭过木棠话的那孩子,有模有样,念叨的正是《幼学琼林》。老板娘会错了意,还以为她也有心上学,就要去向夫子打声招呼。几乎是瞬间,她扭身又是要逃。
“孔夫子讲有教无类,这又是赤脚学堂,收的竟是没地去的孤儿……”
童昌琳忽而想起什么,直道说错了话:
“不过你总可以……”
“刺史府到了。我送你到这里。回去,钱袋子……我还要替顾婶看店……”
瞧,她的本事就这么大,只够从青柳客栈走到刺史府——才短短不过一炷香时间。她却以为这并非临阵怯战,反倒是自己已经想得足够清楚:外出可以到此为止。再追溯丰州与夏州有何不同、有何隐患也不过是无用功。她自己草包脑袋,侥幸苟活至今,还奢想真像文雀姐姐一样,做什么扭转乾坤的大英雄?
她该先将拖了六个月的《幼学琼林》背完。她却实在连第一页都不曾翻开。也不知为什么,守着这样透光的窗扇,她依旧胸闷气短,还和马车里一样无精打采。老板娘顾婶怕她冷,本说她可以搬去正排的上房去住,有炕烧,每日只用多百文钱。她攥紧了满当当的钱袋,不是没有动过念头,可最终不过只花二十文钱买了一盏最便宜的油灯而已。晚间小掌柜带回半桶小鱼,因要陪心上人丁忧居丧不便食肉,想折价卖给木棠。小姑娘挑来拣去,到底还是舍不得。虽然她自己说并不是吝啬,只是顾忌……顾忌着她不敢确认的那个猜测。
她住着昨晚的房间,床上还是那条薄被,里侧照样留着那处破损,仍时而漏着木刨花。要是做昨夜没有发现那处破损、不曾想着自己修补,她便不会摸到内里暗绣的那处军号,不会仿佛见着又一个军记带般手足无措,不会想也不想翻窗就逃,也就不会……
那就是个梦。
她今夜点了烛火,却始终不敢翻看。就像便是顾婶教训了儿子,免费端上来一条鲢鱼,她也不敢提起筷子。韩告已经离开,童大哥也别有要事在身,她翻出自己的手记,提笔复却笔,到底是早早上床去。再一次,她掠过了床畔一星血迹,还将项链仔细带上,认定自己现在什么都不该想。
她只需要好好、睡一觉;随便美梦还是噩梦。或许她还没有醒,才这样前瞻后顾、惯爱庸人自扰。
小之把自己关在屋里生闷气,却已经快一晚没睡。最后还是准备归家的兰县令发现,托有要事的幌子派人来请。这一晚进了县衙正堂,屏退了衙役,老人家却只是晾她在旁,自己缓缓扇扇熬着汤药。小丫头自己气倒鼓鼓坐下来,义愤填膺先骂那荣王殿下。搭上帕子端下了陶土砂锅,换上紫砂茶壶,火苗一会儿一会儿地冒,火星一点一点地飘,兰县令并不回避、也不说不悌不敬,安安静静地,好随耳闲听个寻常故事。小之挪着短胖腿也凑近些,边烤火边伶牙俐齿地挑剔。按她的说法,她那不谙风月的蠢表兄,可让姐姐吃了好大委屈。首先一件不应当,从相遇当夜撇下她离去说起:
“姐姐是什么洪水猛兽,以使他这般避之不及?见了一面匆匆就走,甚至都不接她进府,由她上那什么客栈去住!一句解释没有,一句口信没有,两月前就这样处心积虑、闭门不见,到现在了还冥顽不灵!姐姐也不为自己争辩,还给他找借口,所以他才不知道姐姐有多怕被抛弃。我知道,骷髅山上,她还想找家呢。山高水远地来了,也是为了找个家,到头来发现自己不过找到个幻象。姐姐不说话,但她心里该有多苦哇!”
兰敬德清了一道茶,不紧不慢再续上一道。
“他明明在乎……在乎得要命,却偏偏要将自己刨除干净!还让童哥哥打着照顾荆家妹妹的旗号去看护她……我表兄是怎么对我的,亲妹妹才要晾在外头吃苦受罪呢!当哥哥哪有这么体贴入微好说话的?我今儿去,还看见有处观月小院,分明桩桩件件都是细心给姐姐添置的,还翻脸不认,非说是早知道我要来,给我预备……他要是早知道我要来,何至于发这么大火,罚我思过做什么‘奴婢’?”
“长公主,好像对来县衙州府帮工有很大意见。”兰敬德笑笑,放下才烫过的茶杯,虚搭个礼,“下官却很感念长公主纡尊降贵、不辞劳苦……”
“您这才是对我有意见。”小之气道,“和大家一起能做点实事也好……我只是、嗐,娇生惯养,埋怨几句。表兄罚我本是应当……也不全然应当。我是一心为家为国来的,可不能算我做错。姐姐更是无错、有大功!他却那样对姐姐,连项链都还回去,完璧归赵、是非两清似的、只管让人伤心!还有……还有那些桃花债!”
“长公主慎言。”兰敬德立时正色道,“荣王殿下立身清正,切勿胡言诽谤。隔墙须有耳,若被闲人听去……”
“闲人都这么说。我知道是胡言,可姐姐未必有这信心。不说远的,就九原县内外,没少有姑娘得他关心吧?听说刺史府上有名奴婢,父亲、父亲新丧……这样兵临城下要紧时候,他还专门过问, 给人家准了两月的假!人家还要当那奴婢受了什么恩惠、得了什么缘分呢!亲善和气是好事,但也不能总这样没有避讳,有一天、早晚得传到姐姐耳朵里去。”
“殿下无论贵贱、老弱妇孺一视同仁,如何就是龌龊事。”
“我也没说……只是怕姐姐胡想。”小之恹恹道,“还有今天、跑去说要参军的那孤儿姐姐。男孩子要参军嘛,要不让他去、要么打发他走,不清不楚和他姐姐纠缠什么?他是亲王,为百姓这么点小事提都不用提,还好意思等在那里看人家谢恩!我都替他害臊!倒不如、倒不如和荆哥哥一起回夏州去,免得瓜田李下,有理说不清——他怕是也不会说。长了张嘴,惜字如金,只管教训我用。”
到她差不多抱怨完的时候,兰县令的茶正正好沏出杯中来,长叶一沉一浮,可像极了她此刻心境,品来却是不一样的味道。“可我也不是多管闲事,自以为有理。我爹爹、还有皇舅舅……缘分坏在哪里,儿郎们如何见异思迁,女儿家如何怨天尤人,我再清楚不过,我不想表兄和姐姐变成那样。”
“如何模样?”
“一个有话不说,一个多疑多思,大好良缘兀自蹉跎,不是天下第一憾事?”
兰敬德却道:“长公主只拿两个例子来说事,却是万万不通的。这天下,仓米粮税都因年岁地域不同各有增减,遑论人事。”
他接着放下茶盅,添块炭通通火,又将自己的小药锅架到炉上去:
“下官冒犯。长公主,可愿听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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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有个俗套的开端:进京赶考的举子,爱上了一位姑娘。二人草率见过一面,举子便搬去姑娘家借住——这等同于昭告天下,他二人已割臂为盟,相许终生。可这姑娘出身微寒,并非是什么名门闺秀;那举子恃才傲物,却原来是个轻浮浪子。就算后来一试及第,中在一榜三十七名,这新科进士却反而怨姑娘家风水不好,耽搁他一举夺魁。进士嘴毒、话多,在京城逐渐混开便暴露了本性。那姑娘明知他四处树敌、四处留情,却还心甘情愿嫁给他。两人就这么过下去,有了孩子,积功做大了官,进士和姑娘就渐渐变成亲人。等到大难当头,做丈夫的反倒愿意一纸休书弃了发妻。发妻不肯,于是第一次,他们失去了孩子;而第二次,这犯官失去了所有。他不再意气风发、不再意气用事,来到边陲之地、心灰意懒,随手不过帮乡亲做些小事。却因此,有个一生未嫁的老姑娘,来向他求情。他不敢耽误,她不愿放手,两人就此,僵持了整整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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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敬德在此停了话头,因门外有庶仆在喊“太爷”,说他姐姐刚到,带着几副新抓的药。锅里那些差点熬干,兰县令此刻竟有些手忙脚乱,连一旁若有所思的长公主也一时不顾。由是当后者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险些竟将药渣倾到地上:
“你没了孩子,我可以做你女儿。”
“长公主!慎言。下官惶恐……”兰敬德只有摇头,“方才不过是个故事,所说的,并不是下官自己。长公主身份贵重,请勿胡言儿戏。也不必,太执着于他人是非对错。”
门开了,有名一身红衣的中年妇人候在屋外,却并不进来。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长公主喝了茶,睡一觉,便将今夜这些不忿,通通忘记罢。”
兰敬德说着,不许她搀扶,自己一咬牙站起来:
“明日、还该早起呢。”
童昌琳第二天一早便回来了,带着匹枣红的马,还有数不清的规矩。又是“奉荆典军的命令”,“替他照顾妹妹”。可荆风奉命去夏州,一来一回哪有那么快?“不管怎样,暂时不许你劳心费神。”他不由分说,进门先将笔墨纸砚统统收走,“对街有家药庄,我陪你去看病。”
他这不说还好,一提起“看病”、“吃药”,小姑娘的面色是瞬间刷白。她自认好容易缓过了精神,最怕被江钊和小之盯着、苦药当水灌的日子,当下更是讳疾忌医,百般的不愿。“已经好全了,还费那个钱做什么?”她嘴上言之凿凿,心下却清楚得很。按照王府上那位老郎中的吓唬,什么气亏血虚,没几年活头;再加上这北上一路的折腾……万一人把了脉,张口就让她回家打棺材?
“我、休息就休息。才好的,那就多养一天,用不着看病。”
话是这么讲,可这晚上她到底又开始睡不着觉。迷迷糊糊醒了数次,后来还做了个噩梦。梦里许许多多的鱼将她淹没,绣着铜钱的荷包便从她身上飞走,周遭群山峻岭倏忽夷为平地,回长安的路也消失不见,她仍在草地上贪睡懒觉,即使所有人都将她丢弃。这却的确是个好觉,挂着眼泪醒来时被子又是异乎寻常的柔软,周身亦是懒洋洋的温暖。无所谓时间天气,她攥紧了被角,把自己箍在床上,暂时不许起身。起来又能做些什么呢?小之在县衙好像分身乏术,文雀姐姐和二哥一起去了夏州;赤脚学堂用不着这么多帮工,客栈私人杂务也不太好插手。童昌琳昨儿倒是给她找了话本虬髯客与红拂女的故事的确荡气回肠,但她看着看着又会偷偷换上自己《幼学琼林》的抄本;枣红马儿性格活泼喜爱闹腾,时不时的响动更搅得她坐不住;后来虽然也偷偷带她溜出门探望小之,却也不过早去早回。而出了九原郡,鸡鸣塞……军营那头,会不会有什么活计缺着人手呢?这城中百姓多少也有去浣衣缝补、徙木造车的罢。可她针线活儿只会皮毛,力气又不够大,连脑袋也空空如也,去了也不过就是添乱。而且不论哪样,一准都算作“劳神费力”,童大哥不许,她也总不敢又翻窗逃跑去。
她千里迢迢跑到丰州来,还能再跑去哪里呢?她甚至开始同情良宝林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日子,实在也没那么好过。既然人生一马平川,自然时如白驹过隙,感觉不到便贴耳侧飞走了。所以无怪乎小之变着法儿地贪玩,上蹿下跳能从早折腾到晚。对于童大哥而言,或许……这几天的她自己也是这般状况百出罢。
福至心灵,她忽而坐起身来。
所以……何不向小之学个彻底?她当即换了衣裳——专门披了她的狐裘,这便更像了几分——下楼去,本想开口就道自己曾经有匹老黄马,差不多已晓得怎样驭马,只用他教教上下停转——用不容置疑、还带点委屈好像已经给出了让步的语气。但顾婶正缠着童昌琳呢,好像是小掌柜的昨夜一整夜都不曾回家,请他出城去看看。“两条河一片湖,这么大的地方,你晓得他具体去了哪儿?”当亲娘的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犹犹豫豫却不肯说,木棠马上就反应过来,一颗心立刻就跳得雀跃。她马上就要求童大哥带自己学马、最好还能出城上鸡鸣塞去——却不是为了她自己。一箭双雕,助人为乐,多好的事情!童昌琳却又说什么、学马没有她想得那般容易云云。“学马先相马,上马先摔马,至少得明天才能自己骑着……”
“相马我会!”她接话道,“就像它。耳如秋叶服帖不张,眼似乌木无光;胸上没肉、尾上……尾上少毛;鬃毛长,还有蹄子白牙齿黄……”
身畔忽而涌现一股杀意,她连忙道:
“这些一样都对不上,是真的好马。”
“我的狗儿,自然不是凡品。”童昌琳果然给梯子就上,当下得意洋洋,甚至吹嘘说自己生下来就长在马背上,相马、骑术可是连专供车马仪仗的执乘亲事都不能比,“甚至连荆典军……当然,他本来也不怎么用得着骑马,但他妹妹,没想到,居然还算是个专家?”
“我……”她自然没有说自己这几句也是照样抄来的,只问,“你说狗儿,是它的名字?小狗的狗?”
“我挑的马,我起的名。每个人都要问一句,还都嫌不好听。”话是这么说,他脸上神态可还是满意极了,“活泼聪明、又亲人爱闹。我当时顺口说像狗儿似的,他自己应声呢!那就叫狗儿了。你叫他试试,很灵的!”
“狗……儿?”
木棠轻轻呢喃一句,几乎立时就想出童大哥牵着它轻描淡写念出这昵称时、一旁二哥……甚至另一人好笑又无奈的神情。她跟着也笑了,枣红的马儿好似听懂她在嘲弄,又哼鼻子又踢腿,动作却不大,分明是在闹别扭。木棠于是又念一声,还大胆子伸手去摸摸哄哄:“狗儿。它这么聪明,肯定乖,摔不着我,再说,我本来也会摔跤。”
儿时跟着阿兄爬树摘桃,她自然早就知道如何不受伤地跌倒卸力。顾婶从旁又帮一声:“又不是泥塑的娃娃,有力气了尽管让她闹去!”甚至还体贴地借了她身不怕脏的粗布衣裳。瞧瞧,连狗儿都在一旁嘶声不休呢。再瞅童昌琳自己,岂非有意炫耀骑术,也早就已经迫不及待?
草草先喝过了羊奶,木棠拍拍手,对这及肩高的马匹上手的确很快,从站立到跑动拢共不过半炷香时间,除了沾了些脏污、掉出来了胸口牛头项链,当真是一点也不曾伤着。“要不还是先取了,免得磕碰,我给你保管着?”他说着伸出手去,“你属牛是不是。难怪当时在朔方时候,荆典军专门让我挑几块牛角买回去,该是给你打梳子。小姑娘家这样乌发漆黑,是该用牛角好好养养,我记得那牛角黄色杂色黑色各样都有,件件准保都好看!”
“他、不能是……和我有什么关系……”木棠偏头摸摸发顶,浑不自在从他身旁走开,又上马去,“或许、就是照顾乡亲生意。”
“不是这么回事。”童昌琳扶她一把,接着又笑,“当时说要禁屠嘛,朔方场面上的牛羊制品基本都被官府买回来、得管控着,我还是去库房挑的——当然是给了钱。兴许是近来忙着、还没顾得上打制,等他们从夏州回来……”
他话未说完,或许是提到夏州,狗儿忽然就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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