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庭方听了探子带回的消息,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

    也好,天命如此,也免得他再派人动手了。

    贺庭方路过花园时,见到家中三郎正坐在池畔八角亭中,倚案作画。

    贺三郎一身宝蓝云锦袍,墨发用兰花纹玉冠束起,身如青松,肤若敷粉。

    长安人人皆知,贺三郎美如冠玉,风采翩然。

    如今虽二十有四,但放眼京城,没有哪个后辈能比得上贺三郎的气度。

    来贺府给贺庭方拍马屁的人,都要夸赞一句贺家三郎风华卓然。

    可贺庭方最看不惯的就是自己这个小儿子。

    “父亲大人。”贺三郎余光瞥见贺庭方的身影,冷淡地唤了一声。

    语气生疏得仿佛是外人。

    “又在作画?”

    贺庭方看见案上画了一半的兰花,气不打一处来。

    “成日虚度光阴,无所事事,我贺家怎会养出你这种儿郎!”

    贺三郎像是习惯了父亲的态度,衣袖如流云般扫过案几,自顾自地斟茶:

    “孩儿不比父亲,父亲雷霆手段,孩儿望而生畏。”

    贺三郎嘴角勾起一抹讥讽。

    那讥讽中夹杂着怨愤、不甘和不齿。

    贺庭方胸膛因窜起的怒火而起伏,他最看不得贺三郎这副神情。

    “贺晏青!”

    他夺过案上的画卷,撕毁扔进池中。

    “这么多年学什么不好,你偏要去学一个死人!”

    贺庭方真正气的不是儿子不思进取,而是他知道儿子在学别人。

    在学他死对头裴定礼的儿子裴凌云!

    裴凌云,当年的长安骄子,十七岁高中探花,文采斐然,与薛玉成并称文武双璧。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那时长安少年争相效仿裴凌云,适龄待嫁的闺中女子无不对裴凌云芳心暗许。

    贺三郎比裴凌云小三岁,从小就以裴凌云为榜样,跟在裴凌云身后学他。

    贺庭方百般训诫,都不能阻止。

    贺庭方生了三个儿子,小儿子贺晏青最为聪颖,让他曾寄予厚望。

    但裴家出事后,父子关系就没有缓和过。

    贺三郎如同报复一般和家中逆着来。

    家中让他以门荫入仕,他闲混度日,只愿待在无人问津的闲职。

    家中给他娶妻纳妾,他不闻不问,以致于最后和离收场。

    裴凌云死了,贺三郎变本加厉地去模仿裴凌云生前的一举一动。

    他喝茶只用越州青瓷,翠如千峰碧色。

    他煮茶只用西山白露,温香如兰。

    他穿衣只着云锦,光若潋滟湖面。

    他作画只绘兰草,画卷堆满了数十书箱……

    众人只道贺三郎衣食矜贵,却忘了当初冠绝长安的裴凌云只喜欢青瓷,只喝西山白露,只着云锦,只爱兰花。

    好似只有最精贵的东西才能配得上他这般世间无双的人。

    “一个死了十年的人,你学那晦气作甚!你到现在还醒悟不了!”

    贺庭方恨不能骂醒儿子。

    贺三郎侧过头,望着被扔进池水中的画卷,一点点被水浸染,沉入池底。

    像是被贺庭方的话刺痛,绝望和阴霾爬进贺三郎的眼底,他垂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

    “是啊,子信死了。他被你们害死了。”

    贺三郎冷笑,眼尾挑起的神态与年少的裴凌云如出一辙。

    他踩着十七岁裴凌云走过的脚印,活出了那个人的影子。

    “这世间无他,我便去做他。”

    “我就是他。”

    贺庭方被气得面色发青:

    “你简直是疯了!来人,家法!”

    “老爷!这又是怎么了?”

    贺夫人牵着外孙女来花园玩,一来就撞见贺庭方要请家法。

    “老爷,三郎身子弱,经不得这些。你要撒气,也不能撒在三郎头上!”

    贺夫人急着挡在父子俩之间,紧紧地把小儿子护在身后。

    与夫君不同,贺夫人最心疼的就是三郎,府中上下,谁也不能碰三郎一根头发丝。

    “你就只会惯着他,他就是被你惯成今天这副样子的!”

    贺庭方看着夫人这溺爱儿子的模样只觉得头疼,又见小外孙女在旁边,不便发作,愤然挥袖离去。

    贺夫人追着贺庭方去劝。

    贺三郎孤寂地站在八角亭内,眼中映着粼粼池面。

    春风起,几瓣乱红飞过。

    “三舅父。”方才随着贺夫人一同来的小姑娘上前,轻轻拉了一下贺三郎的袖子。

    贺三郎回神,看见小外甥女时,目光柔和了几分:

    “婉儿来了,你母亲呢?”

    慕容婉仰头道:“王府这两日事务忙,我娘抽不出身,今日只有我来看外祖母。”

    贺家生了三子一女,唯一的女儿贺妍嫁给了七王爷,如今已是七王妃。

    慕容婉伶俐可爱,去年五岁时便被封了衡阳郡主。

    “三舅父,外祖父方才说你学谁呀?”

    贺三郎重新在案上铺了画纸,提笔蘸墨:

    “在说这世间最好的郎君。”

    慕容婉笑:  “三舅父你就是啊。大家都说三舅父郎艳独绝,大瑜找不出第二个呢。”

    笔墨在宣纸上游走。

    一株素雅的兰花在笔下生长。

    贺三郎清冷得苦涩的声音落下:

    “我不是。”

    “我学一辈子,也及不上他。”

    ……

    黑匪山。

    几场春雨过后,山上青草疯长。

    苏知知和薛澈趴在大石板上画画。

    大石板被打磨得很平整,下面又垫了数块小一些的石头,用于抬高固定。

    这么一来,大石板就成了一张露天的大桌子。

    今日要学的是丹青之法。

    苏知知在学堂平日以读书识字为主,但每个月会有一天学画画。

    这是苏知知去年开始闹着要学的,她觉得画画可比写字好玩。

    秦老头对丹青一窍不通,于是这责任落在了村长郝仁头上。

    孔武只要识字,不用学画画,故而今天不来,只有苏知知和薛澈两个学生。

    郝仁先作了一幅画给苏知知和薛澈做范例:

    “……胸中有画再落笔,记住虚实相生,且运笔不可过快……”

    薛澈看见郝仁寥寥几笔,黑匪山四周的地貌已跃然纸上。

    青山、溪流、田野、流云。

    天地之景都被收入这方寸画卷之间。

    薛澈学着郝仁的构图技法,也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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