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色正好,月光柔柔地照在石子路上。月光从树叶的缝隙之中穿过,在地上投下点点的星影,如同撒了一地的碎银。微风吹过,树影便跟着晃一晃,上头的树叶也发出沙沙的声音。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两人的呼吸与踩在石子路上的脚步声。丫头安静的跟在后头,前头有人提了风雨灯开路,引着两人往回走。
这个时间公馆里已经安静下来,不管是睡了的没睡的,也都在房中歇下了。小孩子们没什么心思,大多到了这个点儿就开始困倦,如今有的已经由丫鬟陪着,有的已经有奶娘哄着,左右是进入了梦乡。年纪大一些的或许有些事情要想,一时半会儿还尚且睡不着,实在不想想了便和身边人说话。
纪和惇与周玉仪早已回了房中,二人多日不见,这么一见面,周玉仪定然是千言万语上心头。纪柏珣与孙若梅也已经回去了,纪悟筍年纪还小,正在犯困的时候,更何况明天警察厅还有事情,今日若是睡得晏了,怕是明日起不来。
这样一想,整个公馆中也没有几人还在院中,只有她们两个还在这路上走着。
纪罗绮打量着自己的小娘,忽然想起来,人已经进家门两个来月,这还是她们两个第一次这样子平气的说话。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自己出于好奇,想着反正父亲也不回来,小娘的盖头盖着也是盖着,可以去告知了一声。当然好奇的成分占了更多,早就听说是乡野来的,自然想知道这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让媒婆引荐了过来。再后来的见面是在饭桌上,小娘总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看上去总也是不大高兴。所以两人每次说话都说不了多久,小娘似乎总是有意疏远,不单是自己,公馆里的每一个人小娘感觉都不大待见。
如今这样子一同走回去,倒是第一次。
纪罗绮看人低着头沉默不语,心中觉得两人能这样相处的时候怕是难得再有,忍不住先开了口:“小娘似乎不大高兴呢。从小娘第一天进来我就发觉,小娘似乎不大喜欢这里,整日是愁眉不展,眉间隐隐围绕着些忧愁。只不过母亲总也没空管小娘,众人也都不大关注,所以从没有人说起过。”
姜阮涟被这么一叫抬起了头,略微笑了一下,说到:“绮四小姐说笑了,我哪有什么不高兴的。不过是呆的久了,有些无聊,也谈不上不高兴。公馆里面一切都好,衣食住行比我之前强上不知几倍,我又哪里来的理由去不高兴呢?绮四小姐还是不要多想的好。”
纪罗绮见人不愿意说实话,无所谓的叹了一声,说道:“小娘不愿意说实话就算了,只是小娘跟我都不愿意说实话,在这公馆中还能有谁愿意说实话呢?我也看的出来,小娘来这里想来有自己的苦衷,可是我也奉劝小娘一句,人已经进来了,便是既来之则安之,若是整日愁眉不展,闹来闹去反而是坏了自己的身子,这就不值当了。纵然心中千万般不愿,可是人是在这儿了,想走是不成,所以小娘也只得看开些。”
姜阮涟听着人这话,知道是好心劝自己,怕自己整日愁下去愁坏了身子。她只是笑,抿着唇,略微的摇了摇头。这些小姐跟自己到底是不一样的,纵然有些同情心同理心,却是永远不知道自己作何想。在这些小姐看来,自己愁眉不展或许是因为嫁到这儿来,但实则却不是这么个事儿。只不过自己说她们或许也不能明白,所以有时候也不想去说。她们是正经八百的小姐,从小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人,纵然也有自己的哀愁,可是这哀愁终究是与自己的不同。
含巧看着两人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在后头站着倒是有些不明所以。自家姨娘自从进来之后总是沉默寡言的,从未见着跟谁亲近,绮四小姐也并不例外。除了之前见过一两面之外,就再想不起其他的了。如今两个人这样和平宁静的氛围,到时候人有些不适应。
南乔与北栀倒是知道自家小姐的毛病,总喜欢替着别人操心,担心这个劝解那个,今天怕这个愁出病,明天又怕那个惹了事,所以如今看着这个新入门的姨太愁眉不展,过来劝两句也无可厚非。两人并不说话,只跟在后头,默默的走着。
姜阮涟手里拧着自己的手帕子,偏过头悄悄看向纪罗绮,少女还是那副样子,脸上的神色未有丝毫改变,想来刚刚的话不是假。这公馆中的确少有人关心自己,但是这也是好事,不引人关心,就不会引来麻烦。她叹了一口气,总觉得自己这样子不说话是寒了人家的心,所以便也开了口。
“绮四小姐不知道,我家中是穷的,穷的揭不开锅。若不是穷的实在活不下去,哪个人家愿意把好好的姑娘送来给人家做妾呢?所以我来这里并没有不愿意,公馆给我家的银子,足够我们一家老小生活了,我又有什么不愿意的呢?不过是不习惯。想来过些日子,熟悉熟悉就好了,还有谢绮四小姐关心了。我自己也知道,来这里就是走不了了,我心中愿意不愿意都得是一辈子在这,就像小姐您说的,不愿意只会愁坏了自己的身子,倒不如看开一点的好。”
纪罗绮听人这样说,深以为然,又想起前些时候小娘听到父亲要回来时候的举动,心中有了三四分的猜测。瞧这附近并没有旁的人都是些亲近的丫头,这才开口说话。
“要这么说,倒是我猜错了。可是小娘真的没有什么忧愁吗?若是真的没有,为何眉间总是隐隐有些愁绪呢?若是没有,就该向那陈喜儿一样,整日里高兴着,除了跟四婶娘拌几句嘴,就是想着怎么讨四爸欢心,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些,小娘怎么完全不这样?我瞧着前些日子听说父亲要回来,小娘有些慌乱的样子。小娘嫁给我父亲并不是心甘情愿,对于自己的婚事估计小娘也没想过,莫名其妙的给人家做小,如今丈夫要回来,小娘感到害怕,我说的对不对?小娘还这样的年轻,有这样的想法,不奇怪。”
姜阮涟一下子被说中了心事,吓得站在那里不动了,急急的低下头,往后退了两步,声音中还带着些许哀求的意思。“绮四小姐这样的话不是闹着玩的,这话不能乱说。还请以后小姐收敛一些,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就当是为了我。”
纪罗绮看见人这样慌乱,也知道自己是猜对了,略微叹了一口气,又拉着人过来一些。
二人继续往前走,纪罗绮想着今日难得,便忍不住与人多说一点。对于这个小娘,她也是有些好感的。这样乖巧温顺的人,又是这样神仙似的容貌,纵然是何人看了,心中都不会起了为难的意思,只有爱怜罢了。更何况这人又总是一副忧愁之态,最近她又读红楼,瞧这里头的林黛玉,倒觉得与自己的小娘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林黛玉看似病殃殃的,实则还是个活泼的性子,自己这小娘则不同,整日愁眉不展就算了,还不大喜欢说话,这样子下去倒也真怕哪日憋坏了。
“这没什么不能说的,附近都是亲近人,自然不会把这话传出去。这话我也只说于小娘,今日在这儿说了,自然不会出去再跟旁人说,小娘不用担心。小娘的心思我能理解,夫君不是自己喜欢的,自己也不是人家的正经夫人,要说高兴又怎么高兴的起来呢?从前,小娘或许并没有觉得自己是正经做了妾,因为我父亲还没回来,小娘的日子也还活的不错,所以小娘从来没有感觉到这么大的忧愁。可是前些日子我父亲突然回来了,小娘一下子就感觉到自己在这家中究竟是什么,所以才那般的惊惧那般的害怕,不是吗?”
姜阮涟一下子被说中了心事,瞧见对方情真意切,觉得对方或许没有害自己的意思。转念一想,人家一个正经小姐,又是大房里头的,日子过得不知多好,又怎么能有害自己的心思?这样想着,也放下了警戒心,直当今夜是两人闲谈。
或许本不应该将事情都说出去,可是入府这么久,这若大的一个公馆竟然没有一个与自己说话的,自己看似在这公馆中算半个主子,实际上却是愁闷的很。如今突然来了个人愿意与自己说话愿意听听自己的事,姜阮涟自然是喜不自胜,不自觉就将事情都说出去。
“我也并不是害怕,只是觉得心慌,没由来的克制不住的心慌。”姜阮涟仍然是低着头往下走,声音轻轻的,若是风一大,便几乎要听不见,“这里固然是好的,比我出生的地方好千倍万倍。我来这里是自愿,因为我来这里,我的一家老小才有的活。可是我听到大老爷要回来的时候,我总是十分的不安,克制不住的害怕,似乎大老爷一回来我的生活就要变一变,所以我觉得害怕罢了。我也总告诉自己,这是迟早的事情,我毕竟是给人家做妾,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早晚都要发生。”
纪罗绮听着人这样说,忍不住接话道:“难道就不能跑吗?就不能反抗吗?小娘大可以试试反抗,这世界上那么多条路,不仅是只有小娘嫁进来一条才能让小娘的父母活下去呀。”
姜阮涟听见人这样说,终于肯抬起头给了个正脸,那看向纪罗绮的眼神中甚至还带着一些慈悲和悲悯。这种贵小姐的思想到底与自己不一样,她们总是把事情想的很简单,因为这样阔绰又有权有势的出生给了她们足够的底气。所以这些贵小姐总是任性妄为,总是认为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可能,甚至认为这个世界上不会给任何一个人绝路,可实际上世界远远比她们想象的更复杂。纪罗绮再怎么样,出生限制了她对底层人民的想象,自己所过的日子,这位贵小姐是永远都想不到的。
姜阮涟又低下头,苦笑一声,说道:“哪里就那么容易呢?我们又不是没想过,可是这外面乱哄哄的,什么活计能做长久呢?况且以势压人的人不在少数,我们又没有法子,哪敢跟人家硬碰硬。逃?反抗?小姐说的倒轻松。我确实能,大不了是一个死,可是我死了,我的家人怎么办呢?我总不能为着自己,把他们的命都搭上了吧?那就太大逆不道了。”
纪罗绮的确理解不了。在她的认知里,人纵然是再穷,又能穷到哪个份上?总不会比家里的丫头更穷了,而丫头们看穿着打扮也活的都不错,所以这世上纵然是在动乱,也不会有人是真的活不下去的。不过是有人活得舒适些,有人活的难些罢了。今日晚上这么一番话,倒是真让她有了新的想法。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到了要卖儿卖女的地步,原来真的有人连活下去都很困难。她只觉得自己需要做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做点什么。
姜阮涟还在继续说,声音里带着轻轻的笑意。“绮四小姐能说出那样的话,不过是因为出身好罢了。若是到了我们这样的出身,定然也不会这样觉得的。小姐一条项链可以花几万块钱去买,可是这公馆里的小姐们或许也不知道,几万块钱,够我们家活一辈子的,可是在小姐们看来,那不过是一件首饰钱,不值得几个。如果小姐到了我这样的生活,是否还能说出那样子的话呢?我不确定。”
这次轮到纪罗绮不说话了。自己好像的确刚刚说错了话。姜阮涟说的没错,自己的家庭带给了自己足够的底气,所以自己敢任性妄为,左右不过是家中的人说两句。哪怕自己今日去将人打了,只不过是家中的人说自己两句,外头的人也未曾见得敢议论自己什么。可是姜阮涟这样的家庭,若真要说反抗,感觉到确实是难。她突然发现在自己的认知外还有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充满苦难与艰难的世界,那里的人与自己的认知大相径庭,他们的终身目标不过是活着。
纪罗绮一下子被自己的想法吓到,闭了嘴不再说话。
姜阮涟见对方不再说话,自己也不再说话。对方已经当了十几年的贵小姐,自然不知道底下人的生活是怎么样的,自然也理解不了,而自己说这一番话也不过是说一说,未曾真的指望对方能理解。家庭门第总是一个跨不过的横沟,对方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便不能指望对方知晓什么底下人的痛苦。对自己有这番慈悲心就够了,再多的,也不指望对方能有。
而纪罗绮不说话,则是真的开始考虑刚刚的事情。自己曾经以为如今的中国面临的不过是外患,如今看来还有内忧。这个内里的忧患并不是阶级之间的矛盾,而是上层人民与下层人民生活的巨大差异。就像自己曾经学过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己可以豪掷千金只为了一条项链,旁人家却或许从未见过几万块钱,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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