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中,张绣轻轻一磕战马的马腹。战马嘶鸣一声,便是率先飞奔而出。
在张绣身后,一队队骠骑人马鱼贯从白波谷奔出,向南而去。
张绣伏在马背上,心情似乎也随着战马的起伏而跳跃着。
他闭上眼睛,任由寒风拂面,舒服地享受着自由狂奔的乐趣。
对于缺衣少食的民夫来说,这种寒冷要人命,但是对于习惯在并凉之地,尤其在阴山一带待了很长时间的张绣来说,当下的风雪基本就是毛毛雨一般。
张绣很兴奋,他坐在战马上,意气飞扬。在白波谷待的时间长了些,张绣就觉得自己像是肢体生锈了一样,现在冲出山谷来,直奔向南,方觉得这一方天地宽旷,顿时心旷神怡,心情舒畅,恨不得就此纵马奔向天边!
河东之地,是斐潜的老巢。
早在斐潜没有入关中之前,就已经在不断的拓宽和修葺河东的官道了。
用矿渣和石板铺垫的官道,既平整又不易损坏,现如今即便是在夜间奔驰,也不用担心看不见道路一头冲进沟里面去。
前方先头部队,在转弯的时候吹了一声短哨,提醒后面的骑兵注意。
这也是骠骑骑兵多年训练出来的习惯。
短哨一声,表示提醒注意。
后方跟上的人,也会以短哨回应,同时也是提醒再往后一些的骑兵注意…
毕竟在夜间,未必所有人都有那么好的视力,可以看清楚远方骑兵身上的认旗,所以以铜哨来确定一些简单的事项,就成为了骠骑骑兵夜间的通用标准。
这一点,是从胡人牛角号的演化和发展而来的。
原本汉人是用金鼓旗帜为号,胡人则是用牛角号,但是很明显,金鼓旗帜虽然可以传递比牛角号更多的指令,但是受限也非常大,如果稍微视线不好,或是光线不足的时候,旌旗就往往会失去效用。
斐潜没觉得使用胡人的一些东西,或是改进一些胡人的器具习惯有什么问题,更不会因为其原本发源于胡人,就有什么精神上的洁癖。
不仅是铜哨,还有兵甲皮袍等等,斐潜都是一贯的态度,只要好用,拿来就是。
既不表示华夏什么都有而产生自傲自大,也不会因为胡人有而华夏缺乏就自卑自哀,这原先是应该华夏最为优良的习俗,从战国胡服骑射开始,一直持续到了大唐…
之后的宋明,便是在一声声的地大物博之中迷失了自己,到了清朝更是动辄就是天朝上国云云,然后被一群蛮夷轰开国门。
华夏,从古以来就是融合的,发展的,外扩的,停下脚步的华夏,就像是停止奔跑的骑兵,将失去其活力,也会丧失战斗力。
呦呵!骠骑万胜!
张绣大声呼喝着,展现着自己的快活。
呦呼…
万胜万胜!
前方的骑兵也回应着,拍打着骑盾,发出节奏的声响。
张绣哈哈大笑。
马蹄声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终至于变成了轰鸣声。
在河东之地上滚滚而过,向南而去。
山东之人,最喜欢谈论民心。
民心民意。
在某些方面来说,他们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
大汉的百姓对于天子,对于大汉的整个天下,长久以来,是怀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的。
这就像是婚姻。
面对渣男或是渣女的时候,总不可能立刻就能像是某些键盘侠那样,杀伐决断,一瞪眼就灭满门…
当然,喜欢杀 伐决断,是因为天下苦圣母久矣,而这个圣母,并不是仅仅存在于当中,而是现实之中的道德绑架使人痛苦。
就像是大汉当下,圣母依旧不少。
忍一忍,苦一苦,再坚持坚持…
大汉民夫百姓在困苦之下,虽然依旧无法摆脱这些苦痛,但是会变得越来越沉默。
最开始的时候,大汉百姓在遇到不公,或是碰到困难的时候,还会去找官吏述说沟通,因为大汉百姓对于官吏还抱着希望,还存有信心,还对于大汉官府非常的信任。
可是现在,大汉百姓不会去找官府官吏了,也不再说什么抱怨的话,而是变得越来越沉默了。
因为,死心了。
死心了,就觉得,多说一句话都是多余的。即便是面对不公,面对苦难,也不再说了,不是说这些百姓忍耐力更强了,而是这些大汉的百姓知道自己说了也没有用,也不会有人管,说了也是白说,所以大汉的百姓宁愿默默承受,也不再多说一句话。
因为大汉百姓的心,已经和大汉的官吏,不在一个频道上了,话说不到一起去了。
变得沉默,并不是突然出现,而是日复一日积累的失望,当失望到一定的程度后,就只能以沉默来应付。
那么为什么失望了,还能继续在一起?
可能只是为了家庭,为了孩子,也有可能是暂时还没遇到更好的出路,或者在积累离开的勇气。
总之,当大汉百姓变得越来越沉默的时候,大汉官吏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按着盖子觉得听不到声音了,觉得四周清净舒爽的时候,往往并不是什么好事。
沉默之后,便是形同陌路。
面对不断承诺,又不断失言的渣男渣女,总是有一个从希望到失望,从抱怨到沉默的过程。
大汉百姓对大汉朝堂,大汉天子,也是如此。大汉今后如何,天子如何,官吏怎样,大汉的百姓渐渐的不会去关心了,也不会再留意了,就像看待陌生人一样。
如果在之前,百姓会问,会说汉天子怎样,哪个官员好,哪个官吏不好,但是后来因为坏的太多了,问得太多了,所以官吏就干脆禁止百姓议论,表示上头有令,禁止议论!
于是,现在的大汉百姓,不再去说了。
大汉将来怎样,地方官吏是谁,都做了什么,已经懒得知道,懒得过问了。
甚至对于官吏的好坏,也不再评价,因为大汉百姓知道,没有最坏,最贪,只有更坏,更贪,以前贪个十万就瞪圆眼,现在没上千万上亿都觉得少了…
当大汉百姓沉默着,对于大汉朝廷上下不再理会的时候,不是大汉变得多么好了,也不是大汉百姓懂事了,而是大汉以及大汉的官吏,对于大汉百姓来说,变得不重要了。
对于不重要的人或事,谁会愿意花时间和精力去关注呢?
骠骑来了啊!
当骠骑人马呼啸着,奔腾而来的时候,在猗县的曹军民夫都呆住了,然后转眼之间便是轰然而散!
骠骑骑兵呼啸着,袭卷而过,绕着猗县转了半圈,没理会那些散乱奔逃的民夫,便是径直朝着在后面的曹军正卒阵线杀过去。
曹军民夫石头呆呆的站着,他似乎被吓傻了,但实际上,他的魂魄却像是在雷声滚滚当中被一点点的惊醒。
马蹄如雷,声震四野。
那些在民夫头上作威作福的曹军正卒,根本没想到忽然会有骠骑人马出现在左近,已是乱作一团。
轰隆隆…
石头就觉得自己耳边都是低沉的轰鸣声,然后他发现自己终于又 能感觉到了四周,感觉到了声音,感觉到了风和冷,感觉到了自己的四肢。
就像是春雷滚滚而过,在土层之下有些东西簌簌的扒开了覆盖在头顶的土层,然后爬了上来,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一样。
一切都显得有些不同…
他从混乱中抬起头看去,看到了飘荡而过的三色旗帜。
那是完全不同于大汉的旗帜。
都是关中人害的…
他心头又闪过了老灶头说的话。
老灶头呢?
他茫然四顾,然后才想起老灶头已经被杀了,被那些不是害人的人杀了。
之后,他耳边又响起了之前曹军正卒什长们大声呼喝的声音——
一人偷懒,全队受罚!
宁可干到死,不能歇一刻!
只要累不死,就要干下去!
大干苦干一百天,再创大汉辉煌!
宁可血流成河,也不逃脱一人!
石头回头而看,发现那些高呼口号的曹军正卒,此时此刻也正在大喊着——
妈呀…
别过来啊…
然后便是一小队的骠骑人马,冲了过去,旋即那些曹军兵卒,便是噗嗤噗嗤的倒了下去,其余的便是丢盔弃甲的四散奔逃。
场面混乱至极。
石头他站着,茫然着,现在没有人号令他,呵斥他,辱骂他,他反而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他缓缓的迈开腿,下意识的往前走去,却没有意识到他跟随的,已经不是原本大汉的旗帜,而是那一面在空中飞舞着的三色旗。
救…救救我…
忽然之间,石头听到了有人在呻吟,求救。
他一低头,忽然看到了之前拿着棍棒殴打他,辱骂他的那名辅兵什长。
就是那一名满脸横肉,凶神恶煞,每天张口就是上头有令,闭口就是代表大汉的辅兵什长。
辅兵什长似乎被骠骑人马撞伤了,倒在地上,手臂扭曲着,一脸的血。
就像是那一天,石头也流得满脸的血一样。
过来救我…那辅兵什长似乎看见了石头,我,我命令你…
石头呆立半响,然后开始低下头,四下看着。
他看到了那根暗红色的棍棒。
他走了过去,捡起棍棒,然后走到了倒地的辅兵什长面前。
你要…你要做什么?!辅兵什长瞪圆了眼,我,我代表了朝廷…代表了大汉,我…啊啊啊…别打我…别打…
石头猛然发现,其实他并不弱小。
他的力气其实很大。
血溅了起来,溅到了石头的脸上。
这一次,石头觉得,这血…
好烫。
从脸上,一直烫到了心里。
收兵了!张绣甩着长枪上的血,对身侧的护卫说道,让那些跑远的兔崽子都回来了!麻辣个蛋,这些兔崽子,一放出来就撒欢!
护卫嘿嘿笑,心想着,方才也不知道是谁撒欢撒得最厉害…
斥候放出二十里!其他人打扫战场!张绣左右看看,跳下马来,然后摸了摸战马的脖子,嘿嘿笑着,怎样,跑得爽不?
战马摇晃着脖子,喷着响鼻,呼哧呼哧的,然后朝着张绣的怀里拱了拱。
知道,知道了…张绣一边说着,一边从马背上拿下了水囊来,自己灌了一 两口,然后便是递到了战马的嘴边,然后又是摸出了一袋子的炒豆子,自己抓了一把咯嘣咯嘣的咬着,也同样填了一把在战马的嘴里。
将军!一旁的兵卒问道,那些曹军民夫怎么办?
民夫?张绣抬头望去,看见在猗县之处,左一堆,右一群的民夫,或站或坐,正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
管他们…嗯…张绣原本不想要管这些民夫之事,但是话说了一半,便是停顿下来。
张绣想起了斐潜之前跟他说过的话,想要当好一个将军,必须要上马会杀敌,下马会管民。
他现在,正是站在马下。
啧!张绣皱眉,按照流民条例先甄别!再做安排!
他不喜欢这些琐事,可是他同样也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以他喜欢或是不喜欢来作为行事的依据的,而是应该不应该。既然碰上了,周边又是以他为长,那么他就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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