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雪止。
无主的梅子雨结束了天解,从半空中翻旋而降,插到了不远处的大地中。
“呜……”
剑在震颤,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像在哭泣。
风中醉见着谷老的身体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夸张速度在老化,沉默着将传道镜挪向了别处。
梅巳人依旧抱着谷雨,却觉怀中人重量一点点在变轻。
他很快连下巴都开始轻轻地颤抖,在犹豫和挣扎了许久后,抬头看向一侧的徐小受:
“生命奥义,能挽回他吗?”
徐小受的视角里,谷老的生命图纹在凋谢、消融,随着灵魂气息一点点渐灭。
这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
生命奥义可以让人参破生命,却不是强行改变生命。
假使生命是有限的,那么死亡就是生命的结果,在这一条单行道上,它永不可回头。
假使生命是无限的,则死亡是一个转化的过程——谷老的生命图纹并非绝对地消失,它相对地成为了天地能量的一部分,进入了一个自然循环的体系之中。
世界是无情的。
生命亦然。
徐小受无声地摇了摇头,当见着巳人先生平静地低下头后,欲言又止。
他如果想要,其实也能强行改变生命。
但不是改变结果,而是相对静止中间的过程。
徐小受无法让谷老醒来、恢复过来,他还没有如此广大的神通。
他只是因由一身被动技续航很足,真要做的话,应该能渡给谷老澎湃生机,让其在“流逝”的同时“得到”,维持住一个平衡。
但也只是维持住活死人的平衡罢了。
谷老没法说话,没法动作,没法思考,他将永远定格在这一刻。
旁边还需要有个第二真身一直保持渡入生命力的状态,一旦中断,谷老将继续往那个结果发展。
这不是生!
这是对两个人的惩罚,是生不如死!
所以直到最后,徐小受都没有吭声,因为这甚至不构成一个“选择”。
四下诸人都静静地望着这一幕,此时就连圣神殿堂的半圣,都没有出声喧哗。
谷雨走了。
他走得悄无声息。
若是半圣圣陨,还有天地同悲。
可惜凡人至圣,就算还差半步,中间隔着的亦是距离。
玄妙门下,谷雨究竟有无得道,已是不得而知。
世人所知晓的,是七剑仙初榜定了将近半月时间,“第一剑仙”陨落!
这不是终点。
这是风云变幻的转折点。
“一剑曾开玄妙门”所留下的传说,势必在古剑修的圈子中掀起惊涛骇浪,引得万人追逐。
但,那都该是后话了……
“我离开一下。”
梅巳人抱着谷雨起身,低声朝着徐小受说了一句,便往人群的远处走去。
“嗯。”
徐小受目送着巳人先生离去,却无法感同身受那种悲伤。
他见谷老,也不过才半天时间。
他确实从谷老身上得到了什么,细细一回想,玄妙门究竟是什么,好似又要淡到无痕。
不谈所得,只谈教训,徐小受唯一所记住的……
他相信柳扶玉,乃至所有古剑修都会记住的,应该也是谷老想告知世人的这一点:
要走剑神的路,九大剑术,缺一不可!
这是门槛。
得道飞升所堪堪起步的门槛。
那么……
“道,又是什么呢?”
徐小受失神地望向了天。
他掌握三个大道图,竟也会陷入迷惘。
雨后的天色如洗,澄澈如镜,此时风雪再生,习习而落,一如往常。
“嗡!”
梅子雨一震。
梅巳人抱着谷雨脚步一停,望向了这柄当年他亲自取名的剑。
他竟忘了要把它跟小雨一并带走。
“抱歉……”
梅巳人调转了个方向,走去,想要将梅子雨拾来。
“谁?!”
徐小受猛地偏头,头皮都一麻。
因为这一刻,“感知”中,梅子雨旁忽而多了一人。
他好似在那里驻足许久了……
但在梅巳人转头之前,徐小受一点都没有察觉到他,他仿不存在!
半空之上,方问心、仲元子等垂眸,目色讶然。
早早跟着落地,默默行注目礼在送行的一众古剑修,跟着也是一惊。
众人视线所及,但见梅子雨旁多出的,是一道白色的身影。
他极高。
徐小受已是够高了,比其他人多了半个、一个头,这白衣身影大差不差。
他的白袍极为居家、极为休闲,只纹着同为白色的简易鹤纹,洒意地披着。
他一头黑色长发顺着两侧鬓角垂落,在风雪中微扬,修出白净暖玉般的面颊。
值得一提的是……
他左眼眼周画着戏妆,连眼皮都是粉的,但只有这只眼动了粉黛。
其他的,连脚都赤着,像急匆匆从哪里赶来。
“好久不见,巳人先生。”
中年男人唇角轻扬的笑,儒雅随和,极富魅力。
他左手抓着一卷还没翻完的《剑经》,上书首句是“无亦可有,有亦可无,道是无有,大梦千秋”。
右手抢在梅巳人落手之前,率先抵住了斜插于地的梅子雨剑柄上的珠。
出人意料的是……
方才还在哭泣的梅子雨,当这位白衣剑客的手放上去时,安静了。
“梅子雨不可与谷老葬于一处。”他语出惊人,望着梅巳人,直言不讳道:
“第一剑仙之剑,剑开玄妙门,谓为‘天下一流’,他日必成名剑。”
“功罪相抵,剑本无患,但如此情况下,再与谷老葬一块,人死后,都将不得安生。”
道完这些,他才略一颔首:
“节哀。”
梅巳人怔在了剑前,思绪停止转动。
徐小受脑海里却随之闪过了苏浅浅……
天桑灵宫那会,他接触过的第一把名剑,是苏浅浅的墓名城雪。
后续得知,为了守护此剑,整个苏家上下日夜不得安宁。
最后,墓名城雪被苏浅浅带到了天桑灵宫,即便如此,亦招来了无数盗剑者。
好在灵宫势强,挡下了一波又一波。
但是……
最后的最后……
引来了一个大的……
“人生剑相随,人死剑归冢。”
男子合上剑经,双手背负到腰后,道:“谷老和梅子雨的缘分到此已尽,我来为它寻找下一代持剑人吧。”
梅巳人方才还没反应过来,听到这话,神思一恍,怅然道:
“你长这么大了……”
中年人含笑不语。
徐小受脑海里闪过一道灵光,瞪大了眼,终于记起来了这个人是谁。
是了!
就那谁!
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个……七剑仙,就上一代那个!
周遭众人表情无不皆然,各自都是一副想起来了什么,又眉头紧锁的模样。
风中醉抓着传道镜,死命拍着那个男人,激动成一个哑巴。
“嗯!呃!唔……”
憋了半天,憋不出来一个字。
好在最后,终于挤通了,高声尖叫起来:
“温庭!!!”
铿——
温庭拔起了梅子雨,失笑着瞥了那位传道镜一眼,可给风中醉帅惨了。
“我靠!原来长这样……”
“我靠!以前竟然没看过他的画像,不对啊,应该看过才是……你们都看见到了没!”
他抓着传道镜,激动得狂甩,又腾出手来忙打招呼:
“温剑仙!我是风听醉的后人中听尘!”
温庭已经转过去看回梅巳人了,温声道:“您没有异议的话,我便将梅子雨带回葬剑冢了。”
梅巳人转头一思量,温庭的思虑不无道理。
且天下名剑之主死后,甭管是被偷、被盗、被枪,只要守不住,最后的去向,大抵都是流回葬剑冢。
水向东,剑归冢。
梅子雨得这一代看冢人亲自出动前来收剑,也是一番造化了。
“好。”
梅巳人抱着谷雨,沉沉点头。
“你也没意见吧?”
温庭笑着拍了把手上这剑。
梅子雨通灵,知是造化弄人,颤颤无声,是默许了。
“那就这样。”
温庭收剑后撤,嘴一张,将整柄梅子雨吞入腹中。
啊?
徐小受眼珠子一下瞪大。
温庭吞完剑,长舒一气,这才笑着望向在场诸多古剑修,也不管认识不认识,一一颔首致意。
最后,他望向了徐小受。
“受到注视,被动值,+1。”
看我?
徐小受不明所以,也看回去。
足足干瞪眼了有三息,他豁然惊醒,这一个温庭太虚幻了,或许不是真人?
且他的脸……
徐小受分明能看见温庭的脸长得还挺别致,是谈得上帅,但要他具体形容来,又不记得了。
像是名剑自晦,半圣自敛。
温庭不知是刻意不想现出真容,还是客观便是如此。
“后生可畏。”
至末,温庭唇角一扬,算是打了个招呼。
转身后,他缠在腕间的水袖当空一甩,化作两道青白长龙,踏空远去。
风雪之下,只剩响遏行云,又渐次远去的一句戏腔:
“且将那梨花带雨落,许他三分情,大梦醒!又教人唏噫!嘘噫!不已——”
啊?
徐小受又愣住了。
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吞一把剑,唱一句戏,也就这么突兀地走了?
其他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远远的,风中醉抓着传道镜,直至拍到那个白色背影完全消逝在天边,才意犹未尽地放下镜子。
他听不懂温庭在唱什么,连字都听不清楚。
但就是沉浸在了那股意境中,流连忘返。
“我感觉是剑圣了。”风中醉低头啧了两声,对着传道镜说话,“但我感觉用‘仙’来形容,比较契合……你们说呢?”
传道镜对面,骂声滔天:
“狗日的风中醉,你他娘有病是吧,没事晃你大爷呢!”
“我真是日了狗了,好不容易等来一次温剑仙……我一辈子没听说过他的事迹,只知道他是剑仙,我好奇啊!他娘的没看到正脸?我草啊!”
“呜呜,风中醉,老娘宰了你……”
玉京城旧址,徐小受目送完温庭离开,陷入沉思。
半圣化身?
不像。
半生意念化身?
也不像。
看上去,反倒像根本没出现过……无剑术?
“嗯,温庭的徒弟,那个老三就是修炼无剑术的,他的无剑术应该也很顶才对……”
“等等!”
思绪一停,徐小受感觉知道古怪在哪里了。
这种稀里糊涂中让人迷茫不已的感觉,有没有一种可能——圣帝?
徐小受给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
很快又否定了这种可能性,温庭若封圣帝,五大圣帝世家怎么可能坐视不理?
且,他哪里有可能啊!
他也不是十尊座,他也没有大背景。
十尊座里连那些厉害的,有的都还没封圣,他怎么可能就圣帝了?
“背景……”
徐小受摸起了鼻子,葬剑冢跟五大圣帝世家比,何如?
四下环顾,巳人先生已经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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