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小寒一向是个简单纯粹的人。
开心的时候,便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明亮的,走起路来就像小麻雀般蹦蹦跳跳,嘴角洋溢着难以掩饰的笑容;郁闷的时候,则会把低落的情绪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似乎周围的一切事物都蒙上了一层灰,连喜欢的美食都会变得寡淡无味。
今天,当她在海选中取得三连胜,听到台下轰鸣如雷的掌声,更是不禁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一双明亮的杏眼眯成弯弯的月牙,整个人兴奋得近乎飘了起来。
仿佛她不是赢了海选,而是当上了天下第一。
“陶道友,等‘洛水大会’开始后,我定要让全天下修士都见识一下‘霸王刀法’的厉害。”刚一走下擂台,她就抓着身边陶汐的袖子,兴冲冲地说道。
相比之下,陶汐就要冷静得多,也更清楚自己的斤两。
“可不要小觑了天下修士,”陶汐轻声说道,“对我来说,能够拥有一次跟大齐天之骄子们同台竞技的机会,就已经没有遗憾了。”
时小寒秀眉微蹙。
此时她正处在极度膨胀的状态,心里头只想听别人夸她,并不想听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语。
顾旭私下里常常会把她这种脾气描述成“像只小猫”——如果顺着毛摸,她就会心情愉悦,相处起来也更容易;但如果逆着毛摸,她就会感到郁闷,闹些小脾气,甚至当场炸毛。
“别这么妄自菲薄嘛,陶道友,”她说,“你难道对‘洛水大会’就没有一点更进一步的期望么?比如夺个名次什么的?”
“期望…”陶汐低着头,犹豫片刻后说道,“如果硬要说的话…作为一名学艺不精的符师,我希望能够有一个能够向顾大人当面讨教的机会。”
时小寒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瞥了她一眼。
她斟酌了一会儿用辞,然后双手叉腰,像个大姐大一样地对陶汐语重心长地说道:“陶道友啊,你要明白,对于那些所谓的天才,你没必要这么忌惮他们。他们都是人,肯定都有弱点,也绝非不可战胜的。
“就比如像顾旭那样的符师,或许画符确实厉害,但是近身战斗能力基本为零。倘若跟他挨得足够近,就能对他为所欲为。”
陶汐低着头,没有说话。
大部分符师都不擅长近身战斗,这时大齐王朝修行界里众所周知的事实。
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你首先需要有靠近他们的能力啊!
这天晚上,时小寒刚一回到寝舍,就迫不及待地坐到书桌旁边给顾旭写信。
尽管在最近这段时间,她被胡云安排的魔鬼训练折磨的精疲力尽、浑身酸痛。
但是在她提起笔的一瞬间,她身体的疲劳似乎被一扫而空。千言万语宛若泉水一般,从她脑海中涌出,源源不断地流到笔尖上。
她在海选中的三场比试,基本上都结束得很快。
可她偏偏用那苍白稚嫩的文笔,把战斗的过程详详细细、添枝加叶地写了好几页纸。
光是一个拔刀的动作,就添上了类似“虎躯一震”、“电闪雷鸣”、“天地变色”、“众人震惊”等夸张的词语——管它贴切不贴切,只要够霸气,就一股脑地堆上去。
倘若被不知情的人看到,恐怕还会以为她描写的是神魔大战、圣人交手。
写完后,她把信纸塞进信封,写下“金鱼巷二十二号”的地址,走出寝舍,将其递给龙门书院的杂役。
她已经忍不住开始在心头美滋滋地幻想,顾旭会在回信里如何夸奖自己。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给父亲写回信。
作为一个“女儿控”,时磊基本每天都会给时小寒写一封嘘寒问暖的信,询问她“吃饱了吗”、“穿暖了吗”、“训练辛苦吗”等等问题。
时小寒嫌他太过啰嗦,所以一直把他的信件攒起来,一周才回复一次。
思忖片刻后,她再次取出一张信纸,在上面写道:
“我干掉了三个厉害的对手,顺利通过了海选——这种事情,你年轻的时候肯定做不到吧?
“等‘洛水大会’正式开始后,你会来京城为我加油么?”
初春时节。
蜀地剑阁的天气渐渐转暖。
山下桃花初绽,远远望去像是一片灿烂的红霞。
苏笑手握木剑,站在林间空地上。
但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专注地练习剑法招式。
而是望着远方,怔怔出神。
在他的周围,不时传来说话声、鼓掌声、刀剑碰撞声,与花草芳香汇聚在一起,荡漾在桃林之中。
这是剑阁的弟子们在切磋武艺。
“洛水大会”即将到来,这群年轻人无不摩拳擦掌,渴望在众人面前大放光彩。
苏笑作为剑阁最为天资卓著的年轻弟子,自然而然也将代表剑阁参加“洛水大会”。
现在已经临近出发的时间。
可是想到自己即将前往那座千里之外的洛京城,他的心情却格外复杂。
“苏师兄又在顿悟了?”几个剑阁弟子从他身边路过,望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佩服的情绪。
苏笑在剑阁弟子眼中的形象,跟顾旭在洛京符修眼中的形象颇为相似——勤奋刻苦,颖悟绝伦,随时随地都可能对武学或法术产生新的领悟。
苏笑摇了摇头。
今天他真的不是在顿悟。
他只是在想一个人。
十六年前的那个春天,当他还是一个刚开始学习剑法的懵懂小孩时,他跟那个人在这片桃林中挥手告别。
“爹,你这次去洛京城,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等待明年春天,这里的桃花再次开放,我就回来这里看你。”
“你说话要算数啊!”
“当然算数,”男人脸上堆满笑容,比树上的鲜花还要灿烂,“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爹的承诺,就跟洛京的城墙一样牢靠。等明年见面时,我把洛京的核桃酥带来给你尝尝。”
“我不喜欢核桃酥,”年幼的苏笑皱着眉头说道,“我只想听你的故事,听你跟战友们用剑砍妖魔鬼怪的故事。”
“没问题,等我回来就讲给你听,”父亲用得意的口吻说道,“你要知道,我们‘神机营’虽然才创建了两年,但却已经立下赫赫功勋。牛癀、灭猰貐、朱厌、五通神…这些令人闻风丧胆的鬼怪,都在我和我战友们的手中灰飞烟灭。”
苏笑用憧憬的目光看着他。
在他这种年纪的男孩眼中,父亲无疑是英雄般的存在。
更何况,他的父亲是大齐王朝声名远扬的剑客,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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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奇。”父亲神秘地笑了笑。
“就是那个模样像老虎,长着一对翅膀,吃了无数百姓的大坏蛋?”苏笑惊讶道,“爹,你一定要把它干掉,为民除害啊!”
“那是当然!”父亲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胸脯,“我这次为了去对付它,可是做了非常充足的准备呢!”
说到这里,父亲停顿片刻,然后低头看着苏笑的眼睛道:“你是否能察觉到,最近这几天,我的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
苏笑眯起眼睛,把父亲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用稚嫩的嗓音认真回答道:“你的胡子变长了,另外还长胖了一点。”
父亲被他这番话逗得哈哈大笑。
“傻孩子,我想跟你说的是,我突破第六境了。”
“第六境和第五境有什么区别?”
那时的苏笑只是个第一境修士,第五境和第六境对他来说太过遥远,他心里头对此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
“第六境修士有法相,但第五境修士没有。”
“法相是什么东西?它很厉害么?”
“你亲眼看看不就知道了?”
父亲一边笑着说,一边心念一动,召唤出自己的法相。
很快苏笑便看到,父亲的身后出现了一个数丈高的虚影,散发着可怕的威压,令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这虚影形如一位面目狰狞的神祇,长着三头六臂,穿戴着金色的盔甲,手上拿着弓、箭、宝剑等武器。
“我的‘法相’,是九天之上的‘火德真君’,”父亲抬起下巴,眉飞色舞地介绍道,“祂是侍奉在‘太上昊天玉皇上帝’身边的一位神仙,与太白金星等并称为‘五炁真君’…”
父亲滔滔不绝说了一大段话,但其中的很多名词,苏笑都听不太明白。
苏笑只觉得,这个“火德真君”好像真的很厉害——父亲拥有了这玩意儿,或许真的能战胜那个凶名赫赫的怪物穷奇。
那一天,花瓣随风起舞,宛若一场色彩缤纷的雨,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苏笑抓着父亲的手,踏着满地落英,把父亲送出了数里远的距离。
父亲一边走一边反复叮嘱他,要听师父的话,要好好地练剑。
他则一遍又一遍地对父亲说,要早点回来。
然后父亲朝他挥手道别,踏上飞剑,消失在了遥远的天边。
自那以后,苏笑每天都会来这片桃林,或是修行,或是练剑,或是单纯地发呆,看着桃花凋零,葬入泥土,然后树上长出果实。
他在心里默默数着天数,一天,两天,三天…
他一直坚定不移地相信,只要在这里等待一年,待到桃花再次盛开的那一天,父亲就会驾驭着飞剑,回到自己的身边,跟他讲述那些精彩纷呈的妖魔故事,讲“火德真君”法相与穷奇之间的刺激的战斗。
然而,春风来了又去,桃花开了又凋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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