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闲小说 > 恐怖灵异 > 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 > 763 逡巡于径(上)
    天又亮了。罗彬瀚睁开眼睛时,窗帘缝隙里正透出第一丝曙光。他盯着那条细长的亮线,觉得它正像一扇将开未开的门扉。书桌上开着他的笔记本电脑,散热风扇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这种噪音令人熟悉且安心,因为这代表机器正在如常运转,而梨海市本身就是一部无时无刻不在运转的机器。

    他本来没打算睡着。在经历了昨天那样的事情以后,他满以为自己是根本睡不着的,可他的眼睛一闭上,再睁开时就过去了四个小时。他不觉得困倦也不觉得振奋,就好像这四个小时只是被凭空抽走了。

    他悄没声息地从床上坐起来,检查了一下自己昨晚给罗嘉扬和南明光发过的消息,然后走出卧室去卫生间洗漱。洗脸的时候他顺手摸了摸刮胡刀——其实他有好一阵子没用过了,胡茬似乎长得很慢。为了防止俞晓绒从一些出人意料的角度提出问题,他还是时不时在洗脸时顺手往刀片上抹点水。这件事他做了有五六次,然而在这天早上,他第一次感觉到指尖触摸到的乃是某种锋利之物。

    一切都变得更清晰了。此前的日子里,周围的环境时常与他隔着某种无形的屏障,使得他反应迟钝,对什么都提不起注意力。这整个世界摸起来、看起来、闻起来都是一团浑浑噩噩,乱搅乱拌的杂烩。刀片不比棉花锋利,汽车喇叭也不比人的笑声更吵。但是现在屏障消失了,他感到思绪轻快而敏捷,就像一个醉酒的人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自以为是在逛马路,却突然发现脚边就是万丈深渊。那一瞬间的惊吓就足以让醉鬼清醒过来。他后背上的寒意正深深渗入脊骨,手指在刀片上轻轻滑过,胳膊上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早餐的时候俞晓绒一直盯着他看。

    “怎么了?”罗彬瀚问。

    “你的病好了?”

    “是呀,小毛病而已。准是昨天没注意吃错了东西。”

    “你今天特别有精神。”

    “因为昨晚睡得久。以及,把你的手机借我用用。”

    “你自己的呢?”

    “没电了。我昨晚忘了充电,这会儿还充着呢。我有个挺紧急的电话要打。”

    俞晓绒狐疑地把手机给了他。她倒不怕他偷看什么,因为里头大部分内容都是德文。罗彬瀚也因此大大方方地走进卧室,关上门拨打了石颀的号码。他不是不能用自己的手机,可那多多少少是有被监听的风险的。他只能尽量多一重小心。

    电话打了三次才被接通。石颀准是把这个陌生号码当作骚扰电话了,当她接听时声音里还带着困意,背景则充斥着地铁到站时的广播音。她差点抛下一句“我不需要借钱”就挂了,罗彬瀚出声喊住她,向她说明这是他妹妹的手机。

    “我下周可能没法去了。”他说,“出了点急事,我要到外地出差几周。”

    手机那头安静了一会儿,接着石颀表示她知道了。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和寻常一样,但罗彬瀚有点担心她对这次约会的取消有什么误读。“只是出一趟差,”他反复着重地说,“我回来就马上告诉你,好吗?可别把我们说好的事忘了。我连去探病时送的礼都想好了。”

    “你也别送太重的礼。”

    “得表示一下嘛。我总觉得你阿姨对我有很大的误会。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我真的不是在花鸟市场上班?”

    “那不也挺好吗?她喜欢养花的。”

    罗彬瀚想问问那到底是“喜欢养花”还是“喜欢能养花的人”,但电话已经断线了,想必是地铁进了隧道之类的地方。不管怎样,今日任务清单的头一项可以划去了。他走出卧室把手机还给俞晓绒,她也没多问,只是埋头划着自己的平板。

    罗彬瀚下楼去了。昨天晚上,他告诉罗嘉扬自己已经好了,让他第二天正常来接自己。这种反复无常肯定叫罗嘉扬很吃惊,因此后者早早地出现了。这还是头一次他到得比罗彬瀚还早。当罗彬瀚坐进车里时,从后视镜里露出的眼睛写满了怀疑。

    “今天来得很早呀。”罗彬瀚说,故意不解释自己昨晚的变卦,“走吧,今天可有得忙。”

    车驶上了马路。一路上罗彬瀚眼睛望着窗外,若有若无地吹起口哨,哼着那首叫《狼群在门外》的英文歌。罗嘉扬开始从驾驶座上扭头看他。

    “别看我,开伱的车。”罗彬瀚说,低头打开手机上的聊天软件,“你最近还和你那几个朋友联系吗?”

    “你昨天问过了。”

    “我看看今天有没有新情况嘛。”罗彬瀚说,“去把他们叫过来见见面吧。”

    罗嘉扬没有应声。罗彬瀚估计他把后头那一句话当作了幻听,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去联系联系他们,”他用半是命令的口吻说,“把最会挑事的几个给我介绍介绍。”

    红灯亮了。罗嘉扬重重踩下刹车,转头瞪着罗彬瀚。他那两道格格不入的眉毛露出一股阴沉沉的怒火。

    “你想干什么?”他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罗彬瀚打量着这张压抑愤怒的面孔。今天早上以前,他看这张脸时都有种本能的警惕,就像人瞧见一条斑斓蜿蜒的绳索时难免会联想到毒蛇。可是眼下他已不觉得了,因为人的知感只能建立在比较之上,你要是正被活活锯掉一条腿,有人在你胳膊上打针的事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现在看罗嘉扬的面孔,真像一块玻璃板那样透彻而安全,底下无非是些高温沸腾的污水,而绝不会是一颗威力巨大的脏弹。在不吃东西的时候,鬣狗的脸瞧上去也挺可爱的。

    “我需要用他们办点事。”罗彬瀚说,“报酬我会给足,但是不能让其他人知道。”

    罗嘉扬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正常人突然发起疯来。继而他似乎觉得这里头有个什么陷阱,就是为了要折腾他而设置的。“你不想让你老头知道?”他怀疑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发现自己叛逆期到了。”罗彬瀚说。他露出爽快的笑容,告诉罗嘉扬在这个周末以前他就得有那些人的联系方式。“你们勒索过吗?”他确认道,“在路上堵过落单的人?往别人脑袋后头敲棍子?你们总不至于成天就是喝酒鬼混,连一道流血的伤口都没给别人造成过吧?”

    等他们到了公司的时候,罗嘉扬已经不再跟他说话了。他已完全相信罗彬瀚今天是真的疯了。罗彬瀚语调愉快地请他出去买点东西,自己则坐在车里继续哼着小调。等罗嘉扬走了,他才从后头的置物台上拿过抱枕,从里头取出装武器的内袋。他提着电脑包进了办公室,不出一分钟陆津就过来了,打听他昨天去医院的结果怎么样。

    “没什么大事。”他轻快地说,“我忘了自己昨天吃过头孢,又吃了点带酒精的甜点。好在量不是很多,我睡一觉就好得差不多了。”

    陆津放下了心。罗彬瀚问他昨天对审计组的招待怎么样,陆津告诉他一切都很顺利。这顿招待的午饭吃了大概两个小时,没谈什么特别重要的事。

    “我本来应该去的。”罗彬瀚说,“跟他们的人熟悉熟悉,有些东西我也想请教一下专业人士——咱们找时间再安排一顿饭吧,我看这个周末就不错。顺便问一句,他们现在住在哪儿?”

    尽管审计团队里有好几个梨海市的本地人,事务所本身却在蜗角市,这些人的住宿当然也得由甲方买单。这对他们倒是没什么为难的,因为他们自己名下就有酒店。果不其然,南明光把他们安排到了市区最好的一家酒店里,也算是周全泠蕃的面子。罗彬瀚对那家酒店印象很深,因为它外形奇特而故事颇多。他们给它起了个挺中规中矩的名字,叫“逐雅居”,但当地人总是管它叫“蓝洞”,连罗彬瀚自己都经常这么叫。就算是对一栋楼来说,绰号也永远比名字更贴切。

    “住那儿也不错。”罗彬瀚说,“我记得那儿附近就是榆杨江,对吧?再往前就是入海口了。那里好像还有个游艇俱乐部呢,现在还开着吗?”

    “应该还在。”陆津不太有把握地说。

    “去确认一下吧。他们估计得在这儿留两三个月,我想我们多少也得招待一两次旅游之类的。照我看,去江边或海边玩玩都不错。我们可以订条游艇,再去分江洲上住两天。你也去查查分江洲上的饭店。他们现在的晚饭也在逐雅居吧?”

    “是在那里。”

    “我今晚过去和他们一起吃饭。”罗彬瀚说。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他瞄了一眼,看见屏幕上的消息如流水般刷过去。但他没立刻打开,而是又和陆津说了几件外地分公司的事,然后才打发对方走了。等办公室的门关上以后,他才把这整个房间打量了一圈。在天花板上有个烟雾报警器,一下一下地闪着红光,总叫人疑心它里头藏了个摄像头,其实那不过是正常现象。这房间里并没有另一双物理上的眼睛,但确实不止他一个思想存在。

    他拿起手机看了看,在所有聊天框的最顶部多了一个他从未亲自加过好友的联系人,昵称是英文的,叫作“爱丽丝·凯特勒”,头像则是一幅色调与形状都极为怪异的森林油画。昨天晚上,罗彬瀚偷偷摸摸地拿这副画去网上搜索,他还没来得及在搜索框里把图片上传,“爱丽丝·凯特勒”就主动告诉他这幅画是爱德华·蒙克所画的《黑云杉森林》。

    “我们也不必真的到这种林子里逛逛吧!”罗彬瀚对手机这样说。他自己没有开摄像头或麦克风,但聊天框里却回给他一个由简单字符组成的笑脸。

    “上线”后的李理喜欢用这种假装聊天机器人的方式跟他交流。一旦远离了那个装载她数据的黑匣子,她似乎就无法再以传统的幽灵形象到处晃荡,也不再用那种标志性的腔调同他交流了,从时时刻刻发来的消息里,罗彬瀚读到的只是一行行不带感情的实时情报。就在这栋大楼里,以及他们可能需要的每一个地方,每台联网的电脑与手机都已成为她的眼目。潘多拉魔盒已经打开了,现在林子里无处不是监控着野兽行踪的哨探。

    这样彻头彻尾地侵入别人的生活还真是罗彬瀚从未想象过的事,可实际体验并没那么震撼,因为真正干这事的人毕竟还是李理。她只把她认为有必要透露的信息给他,通常都是简洁的文字,偶尔带有地图或图示。于是罗彬瀚知道小容今天还是来了,就在财务部的会计办公室里跟别人聊天,话题正是新来的审计组成员。与此同时李理也追踪了外地的南明光与正经过路口摄像头的罗嘉扬,她甚至追踪到了雷根贝格,告诉他此时此刻俞庆殊正在电脑前起草一份刑事案件上诉状。

    她就这样时不时地刷新着信息,向他通报许多人的动向。或者罗彬瀚主动问她,她就会告诉他过去一个小时里石颀正在专注地工作,而俞晓绒的的确确在写她的家庭作业。如今这鬼丫头也无所遁形了,这使罗彬瀚产生了一种有负道德的胜利感。但他也努力告诉自己这实在没什么可得意的,这只是为了完成他们的狩猎目标,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如果这是一场游戏,那他现在就是在作弊了。李理也真像是个外挂,只不过不是黑客送的,而是天外来客送的——他真想问问那个天外来客是否预见到了今天的情况。荆璜把黑匣子抛给他时看上去真是不情愿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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