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朝会结束,群臣离宫返家。
令尹守在南殿大半日,茶汤饮下一盏又一盏,始终未等到林珩露面。国太夫人不胜其扰,偏又不能把人架出去,只能推辞身体不适,希望令尹能主动告辞。
缪良恰好在这时入殿,察觉到殿内气氛,不动声色叠手下拜,毕恭毕敬道: “禀国太夫人,君上下朝后,亲迎公子齐往正殿。"
侍人先一步回来送信,国太夫人已知田齐到来。不承想林珩会亲自出迎,还将人带去了正殿。令尹子非在一旁听闻,不由得神情微变。
缪良敛下目光,垂手恭立。任凭令尹的视线落在身上,他的表情始终不变,窥不出丝毫端倪。
"公子齐曾在上京为质,同君侯交情莫逆。"国太夫人短暂惊讶,片刻后转向令尹,别有深意道,“君上会故友,想是分-身乏术。”
言下之意,守在南殿无异于浪费光阴,注定徒劳无功。国太夫人俨然是在明示。
思及她之前软化的态度,令尹不希望再生枝节,顺势起身告辞。
"不送。"
两个字硬邦邦,没有半分客气。令尹自知理亏,苦笑一声转身离殿。
步下殿前的青石阶,踏上雕刻兽纹的宫道,忧虑和苦涩瞬间消失,清獾的面容恢复冷漠。一阵暖风袭来,令尹回首望向桂殿兰官,目光明灭,冷意稍纵即逝。
“越姬心在晋。”
他的声音极低,连引路的侍人都不曾捕捉到一个字。
数名婢女穿过廊下,手中提着食盒和铜壶,行动间飘散缕缕香风。六名乐人跟在婢女身后,手捧瑟、笙、鼓等乐器。
两名舞人行在队伍末尾。一人头插稚羽,腰系彩绢,另一人脸颊涂抹红脂,脖颈垂挂贝、螺、珍珠等串连的饰物。
舞人赤着脚,穿过回廊时发辫飞扬,稚羽轻颤,颈饰叮咚作响。
一行人步入殿内,不多时有乐声传出,欢畅轻快,正合春日万物复苏,生机萌发。驻足片刻,令尹收回视线,大步穿过宫道,再也不曾回头。宫门前,门客在马车前踱步,不时望一眼紧闭的宫门,频繁地敲击掌心。
就在他再三眺望,几度引来甲士注意时,宫门终于打开,令尹子非出现在门后,一身萧索,显然此行并不顺利
。
"家主!"
门客快步迎上去,遇上门后侍人打量的目光,到嘴边的话当场咽回去。硬是保持沉默,直至令尹登上马车。
侍人眯了眯眼,叫来一名小奴吩咐道: "给驿坊递话,仔细盯着。"
“诺。”小奴领命走出宫门,在街巷中三绕两绕,抄近路去往驿坊。进入一条窄巷,他熟门熟路地拍打门环,敲开了巷尾的木门。
令尹的马车行在路上,门客谨慎看一眼车外,亲手落下车窗,随后从袖中取出一张绢,双手奉于令尹。
“家主,公子书信。”
为传递方便,也为掩人耳目,信由伪作商人的越人送入城。接到书信后,门客没有返回驿坊,而是直奔晋侯宫,在宫外等候令尹。
绢上的文字并不多,内容却是非同小可。令尹双手展信细读,神情变了几变,眼中闪过惊愕,眉心拧出川字。
“楚公子项连战连捷,杀庶公子两人,囚同母弟,大局将定。齐侯突发疾病,疑为中毒,宠妾下狱,幼子高热痴愚,公子弼摄政。"
短短几句话,每个字都是血淋淋,触目惊心。
“吴国遣使,欲同越盟。”“君侯复朝,公子煜将使晋。”
看完最后一行字,令尹缄默不言,盯着手中的绢沉思默想。马车穿过长街,车厢外熙熙攘攘。过百工坊前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车厢内格外寂静,门客跽座垂首,不敢打扰令尹,谨慎地不发一言。
令尹长久陷入静思,目光落在绢上,却又像没有边际。直至马车停住,车外有人回话,才将他从沉思中唤醒。
"家主,到了。"
令尹合拢手中的绢,发出一声轻叹。推开车门时,他表情黯然,眼底郁色浓重。容貌不曾发生变化,整个人却像是老了十岁。
“莫非天意在晋”他喃喃自语,可惜无人能够解答。
“家主”门客不曾看过书信内容,目睹令尹的模样,难免心生担忧。"楚乱将平,齐国有变,公子煜将使晋。"令尹言简意赅,抛出这番话,头也不回地走出车厢。
门客大吃一惊。
楚乱将平
,齐国有变,公子煜使晋。
他终于明白令尹缘何叹息。
越、晋是同盟不假,但也彼此防范。以目前的局面,越有求于晋,晋国君臣会否借机狮子大开口
门客越想越是担忧,再顾不得心心念念的机关,一跃跳下马车,疾步向令尹追去。
守门的奴仆对视一眼,一人留在原地,另一人小跑离开,将所见如实上禀。
“果真如此”
"奴不敢妄言。"
主事不敢耽搁,亲自写成密报送往宫内。小奴尚未离开,正好将木简揣入怀中。
"切记,速。"
"放心。"
小奴点点头,穿过狭窄的巷道,一溜烟不见踪影。
在他身后,主事谨慎环顾左右,确认没有可疑的迹象,方才关闭木门。
砰地一声,门扉合拢。阳光短暂落入窄巷,衔着铜环的兽首钉在门上,短暂浮动金光。小奴回到宫内,快步穿过宫道,中途遇上一行侍人,鼻子动了动,嗅到炖肉和酒的香气。
"从宫外回来"队首的侍人认出小奴,想到正殿传出的吩咐,迅速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桂翁正在找你。”
“我就去。”小奴谢过侍人,单手按住藏起的木简,快步越过队伍,向马桂所在的偏殿跑去。侍人目送他离开,回到队伍中继续前行。
有一人好奇,提着食盒快行两步,凑到他身边问道: "大兄,药奴这是……"话刚说到一半,好奇之人就被瞪了一眼。
侍人冷笑看着他,声音低沉: "忘记阿翁的教导不该问的别问。"
被训斥的侍人讪笑两声,老实退回到队伍中,偶尔抬眸,眼底划过一抹嫉恨。小奴脚步匆匆,在偏殿见到马桂。
室内还有马塘,以及跟在马塘身边的一名小奴,圆头圆脑,样子十分讨喜。“桂翁,塘翁。”小奴行礼后走上前,取出木简双手奉上。
马桂迅速浏览一遍,递给身边的马塘,口中: "如君上所料,越国不稳。"马塘接过木简细读,随即点了点头,赞同马桂之言。“隔室有食,带他一起去。”
两人有事相
商,打发药奴去隔壁用饭,顺便带走圆脸小奴。
"诺。"
药奴应声离开,走到廊下时,袖口忽然被拉住。
他诧异地转过头,就见圆脸小奴正对着他笑,莫名透出一股憨气,却不令人讨厌,反而颇为讨喜。
看看被拉住的衣袖,又看看对面的小奴,药奴到底没有拂开,反握住对方的手,带着他去往隔室。
"你跟着塘翁"
“是。”
"看你也不机灵,莫非有别的本事"小奴抓了抓脑袋,实话实说: “君上吩咐,塘翁才乐意教导我。”
“君上!”药奴双眼瞪大,满心不可思议。他转过身上下打量着小奴,找不出任何特异之处,只能归结为运气。
“在这宫里,好运也是本事。”药奴咧咧嘴,拉着小奴推开房门,看到放在屋内的食盒,登时眉开眼笑。
小奴不是太明白,记起同乡的提醒,秉持着多听少说,扬起一个憨厚的笑,紧跟着药奴进入殿内。
与此同时,送膳的侍人来到正殿。
食盒陆续打开,热气腾腾的炖肉盛于鼎内,并有炙肉、羹汤、多种酱及粟饭和豆饭。为照顾田齐,还特地多出一盏辛味的酱。
田齐坐在案前,之前哭过一场,眼角泛红,仍时不时打嗝。
了解他的处境,林珩没有设飨宴,而是独自招待他,命人送上佳肴。“阿珩,我失礼了。”田齐又打了一个嗝。
“无碍。”林珩微微一笑,揽袖持盏,邀田齐共饮, “尝尝晋国的酒,比上京如何。”
顾不得懊恼,田齐双手持盏,以卑者身份回敬林珩。
见他此举,林珩眸光微闪,却也没有多说什么,若无其事放下酒盏,和田齐一同用膳。斗圩和斗墙留在殿外,时不时看向殿内,很是忧心忡忡。
马桂和马塘联袂行来,见两人这般模样,同时挂上笑容,一左一右拉开他们,好言劝说先去用饭。
“君上同公子齐少年情谊,实不必担忧。”
斗圩和斗墙不想走,怎奈身在晋侯宫,表现太过恐引主人不悦。况以今日的晋侯,定不会行宋国之事。
两人怀揣着忐忑随马桂和马塘离开廊下
,发现用膳的狭室距正殿不远,能随时随地听到动静,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他们离开不久,殿门前换上侍人守候。
殿内,田齐起初还能矜持,随着热酒入口,压抑许久的情绪开始蒸腾。他端起酒盏饮尽,一盏接着一盏,酒壶转眼见底。
"酒虽好,不可多饮。"见他还要再喝,林珩起身走上前,移走他面前的酒盏。田齐没有试图去拦,而是低下头,整个人变得沉默。
“阿齐”林珩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攥紧的拳头。
“阿珩,我没用。”田齐头垂得更低,一番话压在心中许久,他不能对任何人说。此刻借着酒意,他不去考虑后果,红着双眼倾吐, "父君被信平君害死,母亲被困在宫内,孟兄和仲兄护着我逃离,如今生死不知。我逃到宋国又差点被杀,我没用……"
越说越是悲愤,田齐用力握拳,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我在上京一无所知,归国后才知道父君病重,氏族和信平君狼狈为奸把持朝政,还以父君的名义横征暴敛,在都城建雀台,使得民怨沸腾。"
林珩没有出言打断,直接坐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田齐用力闭上双眼,握住林珩的手,抑制不住再次流泪,声音微微颤抖:"父君察觉阴谋,奈何为时已晚,身边无可用之人,被强行灌下毒-药。母亲也被囚在宫内,碍于宋国,信平君没有动手。孟兄和仲兄的母亲被害死,他们冒死带兵入宫,将我抢了出来。还有政令,他把我藏在马车里,用自己的儿子代我引开追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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