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欺骗能够取胜时,绝对不要依靠暴力。
——尼科洛·马基雅维利《君主论》
巴黎的街景在黄昏的余晖中显得格外迷人,但侦探事务所内的众人却无心欣赏,大伙儿的注意力几乎都被亚瑟口述的凯道赛公馆爆炸当天追捕刺客的经历吸引住了。
或许对于约克乡下的猪倌来说,睁眼说瞎话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
但是对于接受了伦敦大学历史学教育,又在苏格兰场干了三年警探,还出版了《黑斯廷斯探案集》的亚瑟·黑斯廷斯爵士来说,编故事已经快要成为他的一种职业习惯了。
历史记录中全都是故事,并且原著作者,例如基佐、梯也尔这样的家伙,还都对他们口中的所谓必然性和先进性深信不疑。他们一边批驳几个世纪前历史学者的见解,一边又标榜自己的无上真理。殊不知只要再过几个世纪,他们同样会被后来者打成反动派。
不过他们倒也不必太抱怨,因为后来者也会被后来者的后来者一巴掌拍死在沙滩上,就这么一代传一代,代代都是兜售不同故事的反动派。
至于苏格兰场,那里的行政文件写的通篇都是谎话。为了在议会面前标榜自己,从财政预算案里多争取些经费,高级警官们在灵活使用统计数据方面花费的心思可比用在治安治理方面重的多。不过即便如此,亚瑟还是可以拍着胸脯说,苏格兰场依然是不列颠政府部门当中最为清正廉洁有效率的机构了。
但这不是因为高级警官们比白厅街各个部门的老官僚更有才干,仅仅是由于苏格兰场的成立时间比较短,部门结构相对简单。从最高层的罗万厅长到最底层的普通警员也隔不了几个级别,所以即便警官们想官僚也官僚不起来。
而论起《黑斯廷斯探案集》,那就更不用提了,这個行当就是靠着编故事吃饭的,只要事先做好准备编瞎话还不简单?
亚瑟坐在靠窗的一把扶手椅上,手中端着一杯热茶,脸上略微带着些深思的神情。
他并没有全部隐瞒他的所有见闻,只不过是省略了保王党秘密据点的部分,又对他的追击路线稍稍做了些改动。
他将大把的戏份都留在了描绘刺客的穿着上,他同样干过警探,因此深知他们这行惯有的臭毛病。
对于一名侦探,尤其是维多克这样的名侦探,他们大多觉得自己很聪明,也确实非常的聪明,并且会因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表现的非常自负。
正是由于这样的性格特点,警探们通常不愿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因为过度追求由小细节揭露案件全景对大众的震惊而忽略掉摆在明面上的线索。
“羊皮外套和长头发、过时的服装风格…”
维多克穿着一身衣领有些磨损的深灰色外套靠在壁炉旁,沉思地看着煮着咖啡的篝火,低沉的声音从他嘴里传出。
“这打扮如果不是刻意伪装,那群刺客应当是乡下农民没错了。而且他们还不是巴黎郊区的农民,而是外省的农民。不过,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见过太多不可思议的案件,每一个背后都有着不为人知的真相,如果真相就摆在明面上,那只能说明我们距离幕后真凶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亚瑟嘬了口烟,微微向下压了压他的大檐帽:“我也同意。日索凯今天过来,给你带来什么新线索了吗?”
维多克扶着脖子扭了扭:“线索不算多,他们根据在爆炸后的马车残骸里找到了点东西。那架马车已经被证实是塞巴斯蒂安车行出租的,但是车行里留存的租车人信息全都是伪造的。在巴黎,能把文件伪造的这么逼真的人才,我知道的只有五个。其中有两个已经上了断头台,一个目前在监狱里服刑,另一个则吓破了胆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
大仲马掰着指头数道:“这一共才四个,那第五个呢?”
“第五个?”维多克的鼻子里喷出两行烟气:“亚历山大,第五个就好端端的站在你面前呢。你觉得我年轻的时候为什么总是能那么轻松的越狱?越狱靠的可不光是贿赂狱卒、胆大妄为、心思缜密,在一切都行不通的时候,我有时候也必须得和他们玩玩程序正义。”
海涅提问道:“如果您可以靠着伪造文件越狱,那为什么有一个和您同等水平的伪造者还在布雷斯特监狱里服刑呢?”
“这还不简单吗?”亚瑟喝了口咖啡:“那是因为维多克先生后来干警察了,所以他后来肯定已经把路给堵死了。”
大仲马听到这话,哈哈大笑道:“维多克先生,不得不说,您这么干可太不厚道了。您走了捷径,却不让其他人学您。”
“那不一样。”维多克回道:“我当时入狱是因为我蒙受了冤屈,而弗朗科斯那家伙伪造银行票据的事情可是直接被我抓了现行,他被判终身劳役难道有什么好喊冤的吗?”
海涅忍不住问道:“维多克先生,您总干这种事,就不怕他们越狱报复您?”
“报复我?我的上帝啊!海涅先生,您在想什么呢?我这辈子越过五次狱,再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帮越狱的家伙出来后想的是什么?一般人越狱后想的永远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静悄悄的躲起来,不让任何人发现他们,他们才不会铤而走险的来找我的麻烦呢。”
维多克嗤笑道:“再者说,虽然这帮流氓地痞私下里提到我的名字时,总会冲地上啐吐沫。但是如果只要听到大街上有人喊我的名字,他们就得连尿都得吓出来了。在巴黎的任何犯罪团伙,即便是大名鼎鼎的‘司炉工’劫匪们,在一声‘维多克来了’的面前,也只有嘴唇发白直打哆嗦的份儿。很多人都对我恨之入骨,但他们心里想着的绝不会是来找我报复,而是祈祷上帝能让我离他们远一点。”
亚瑟摘下烟斗,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那我猜,你多半是想要去一趟布雷斯特监狱?去找那个除你之外,唯一有能力伪造逼真官方身份文件的弗朗科斯?他是靠这门手艺谋生的,如果巴黎还有人有能力伪造文件,他肯定认识。”
维多克颇为欣赏的盯着亚瑟:“老弟,你不愧是伦敦最优秀的警探,咱们俩想到一块儿去了。不过,我的猜测比你更大胆一些。我怀疑,那份车行的身份文件弄不好就是出自弗朗科斯之手,这家伙在伪造文件的时候有几个细微的小习惯。或许他自己都没注意,但是我却十分清楚,他在书写字母的时候笔锋总会情不自禁的微微上翘,我刚刚在日索凯手中核实过那份文件,那笔迹与弗朗科斯的如出一辙。”
“你的意思是说,保王党从关在监狱里的弗朗科斯手中得到了伪造文件?”亚瑟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便是反问道:“弗朗科斯会不会已经越狱了?”
“越狱?不,他就算不越狱也能把文件传递出去。”
维多克开口道:“老弟,伱不了解巴黎这些犯罪团伙的业内生态。弗朗科斯虽然在监狱里,但是他的那些狱友刑满释放的时候,完全可以帮他捎点东西出去。我们这里的监狱里关着许多这样的技术人才,即便都已经被判终身劳役,依然还能在铁窗里面替犯罪事业贡献才智。”
亚瑟拿起桌面上维多克刚刚整理好的案件卷宗扫了几眼:“如果我们就这么去了监狱,弗朗科斯绝对不可能坦诚他干过的好事。他已经被判终身劳役,如果再牵扯上刺杀国王,别说释放出狱了,他能不能活过今年秋天都让人怀疑。”
“你说的没错,所以说我们得需要乔装打扮一番,顺便再去联系几位靠谱的介绍人。”
维多克说到这里,颇有些惋惜的叹气道:“可惜我现在年纪大了,即便再化妆也没办法让那帮劫匪相信我是个刚入行的愣头青。所以,老弟,你介不介意牺牲一下自己,待会儿咱们化个妆,然后我领你上奎尔迈9街的鲍彻酒馆坐坐。”
亚瑟皱着眉头问道:“咱们去那儿干什么?你有线人在那里接头?”
“不。”
维多克捏着下巴绕着亚瑟走了一圈,他一边走一边考虑着该如何捯饬这个伦敦来的小伙子:“你今晚在鲍彻旅馆尽管乐起来吧,那里有不少姑娘,咱们去和她们斗酒玩骰子,然后再醉醺醺的包她们一夜,两个人精疲力尽的躺在床上睡到第二天中午。”
“维多克先生…”
“怎么了?”
亚瑟深吸了一口烟:“如果您想带我去找乐子,直说就行了。我认真的研究了半天卷宗,结果到头来您却告诉我今天晚上的安排是去包姑娘。”
大仲马笑嘻嘻的在亚瑟身边坐下,与他勾肩搭背道:“亚瑟,这方面倒是我待客不周了,我本应该抢在维多克先生前头带你领略巴黎风光的。不过,既然维多克先生提了,那今晚我请客。”
海涅听了,也放下正在构思的李斯特黑料举手道:“算我一个。”
维多克叼着烟斗教训道:“先生们,我们今晚可不是单纯的去找乐子。或者说,至少我和亚瑟不是的,我们俩还得把姑娘们哄开心呢。”
“那当然。”大仲马拍着胸脯保证道:“快乐都是相互的,哄女士们开心这一点,再没有人能比我做的更好。”
维多克听他这么说,知道今天晚上多半是指望不上这胖子,他将目光落在了亚瑟的身上,将他的计划和盘托出。
“鲍彻酒吧,是圣日耳曼区犯罪团伙十字军找乐子时常去的地方。那里的姑娘与十字军的头子格瓦维很熟,而格瓦维则是伪造犯弗朗科斯的老相识。所以咱们今晚的计划就是,先去把姑娘们喝得微醺。咱们一边套套她们的话,一边尽量让她们感觉咱几个确实是初入行刚到巴黎的新手,最后再央求她们帮你找找门路拜码头。咱们哥几个广撒网,如果运气不错正好碰上个心软好说话的,应该就会把咱们给介绍过去了。”
维多克一边踱步一边解说道:“根据我对这些犯罪团伙的了解,他们应该会先安排你干个小活儿,如果能顺利通过,他们就会给咱们下发些大点的任务了。到时候,我派人去给他们做个局,联合大巴黎警察厅那边给他们撒点肥美的饵料,让格瓦维生出点伪造文件的需求。只要他想要这么做,绝对会去派人去布雷斯特监狱找弗朗科斯的。有了格瓦维做保,咱们再接近弗朗科斯,从他的嘴里打探消息就靠谱多了。”
如此缜密的安排,精巧的设计,亚瑟一听就知道维多克玩这一套绝不是第一次了。
但他依然还是没想到,钓鱼执法这种把戏,原来早在19世纪就已经被这位人类历史上第一位侦探给玩通了。
如果维多克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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