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黎,偏南旷野边境,山林丘陵。
夜雨寒寂,凄凄肃风,树海摇曳。
一场零落的夜雨随着幽暗的夜色笼罩了天地,远方山脉的轮廓在雷霆的光辉下若隐若现,宛如在天际尽头沉默屹立的巨人,压迫地令人喘不过气来。
山林破庙,火光微颤,赤光如黯淡的血,充斥了整个内堂。
庙内,武者,商人,老人,医师,四个穿着不一,打扮不同,体态各异的人神色却一致,都面无表情,或是怀抱武器,或是蜷缩在大衣内,戒备地看着其他三人,沉默地在晃动的篝火旁坐卧着。
庙外,许多具尸骸散落着,有几具尸体应当是最近才死,他们被开膛破肚,内脏被野兽吞食,头颅骨头上也有巨大的妖魔牙印,甚至被吸吮了骨髓。
其中甚至还有小孩的残骸,但就连骨头都没剩下太多,只有一颗颗头颅滚落在一旁。
在这妖魔出没的旷野山林,所有生命都是危险的,能够相信的只有自己。
咔嚓。
沉重的铁靴碾碎树枝的声音响起。
一点火光在漆黑的雨夜中摇晃。
四人齐齐抬起头,看向庙外,然后又警戒地互相对视。
一个手持防雨火炬的人影正缓步从深夜的山林中走来。
这是一位年轻的武者,身材高大,体态流畅,就像是雄壮的虎豹,他的面容被斗笠遮住,但看那铁片披挂着的雨蓑,腰间挎着的长剑与轻弩,以及手中提着的,还在滴血的头颅,就足以说明他的危险。
白雾般的热气从他的口中吐出,萦绕在身侧,化作经久不散的白雾。
澎湃的气血流淌,令这微寒的雨夜都似乎被烘热,僵硬的身躯中都传来危险的刺痛,似是在告诫危机的存在。
斗笠微微抬起,露出一只猩红的眼眸,瞳子倒映着庙内的火光。
他靠近了,森冷的寒意与压迫同来。
“妖魔啊!”
医师见到这一幕,顿时惊叫出声,挣扎着起身想要后退,但一个趔趄,踩到了自己的毛毯,整個人就要倒入篝火中。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年轻的武者曲指一弹,无形气劲如拳,打的医师向后一仰,踉踉跄跄地向后退,直到撞到墙上,才唉哟一声,顺着墙坐在地上。
“并非妖魔。”
放下手,年轻武者提着人头走进破庙,此刻能看清,他手中的人头已经畸变魔化,满头黑发已经变成了锋锐的刀刃,而双眼凹陷,脖颈下的脊骨更是变成了蜈蚣一般的大虫,虽然死了,但还是不断抽搐。
“游商乔玄。”
他道:“野外偶遇妖魔,拼尽全力将其战胜,依稀记得最近有斩魔悬赏,便随身带着,免得中途复活。”
“对,对不起啊,误会壮士了。”
医师也回过神来,这是个瘦弱的男人,他对乔玄鞠躬道歉:“最近在外面行走,一直被妖魔吓得心神不宁,有些魔怔了,阁下大人大量,勿怪勿怪…”
另一侧,老人也低着头,嘶哑道:“会呆在这里的人,都是进不得城的人…嘿嘿,城里最近正在筹备一批相当重要的物资回宗,很怕魔人混进去啊,但也让我们这些人成了妖魔的猎物了。”
“的确有宗门弟子提醒我,最近这段时间不要进城。”
乔玄找了个篝火前的位置,盘膝坐下。他将妖魔头颅放在一旁,身体前倾,伸手烤着火,神态自然道:“但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城外妖魔居然这么多——霜劫不是结束了吗?怎么妖魔比劫前还多?”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新来的,你不仅仅杀了妖魔吧?”
过了一会后,坐在右侧的武者侧过头,他粗着嗓门,眼神如刀,直勾勾地盯着乔玄:“实话实说,你刚才究竟杀了多少个人?身上好浓的血腥味。”
“哈。”
乔玄也怡然无惧,与这须发虬结,抱刀而坐的凶横大汉对视:“杀人又如何?兄台这话说的,还以为是我家三岁幼儿之笑谈。”
他紧紧地盯着露出凶狠表情的武者,嗤笑道:“看看这世道吧,明明霜劫结束了,却还是如此糟糕!天上不下雪,地上有绿茵,我本以为太平日子来了,便与兄弟一同外出游历经商,结果呢?”
“一路上,战祸何曾歇过?我行过南道,在山上看见远方百部内战,各大部的军队在堡垒中对峙,伽罗王和俱广王遥遥对峙,俱广部内部还有人反叛,不得不绕路而行。”
“而在东野各地的村落,和大辰交战的战场冰霜融化后尸体腐坏,出现了瘟疫,整个村整个村地死掉。”
“路途上,除却妖魔,还有众多亡魂出没,霜劫的破坏太严重了,很多小城镇没了耕地的人手,明明大好时节,硕果结满枝头,土地肥沃,乱洒种子都能出苗,可却还是粮食不够,有人饿死在这本应丰收的时节。”
如此说着,这年轻武者的言语越来越低沉,压迫力越来越足,他沉声笑道:“哪怕是没有天魔天灾,人一样互相厮杀,哪怕土地肥沃,粮食没人种,一样有人要饿死在街头巷尾。”
“就这样的世道,人和妖魔有什么区别?我多杀几个敢抢劫我的马匪,难不成碍着兄台什么事了?”
“或者说…”
乔玄的言语愈发咄咄逼人:“你就是马匪之一?”
“莫要乱说!”
凶狠武者面色一变,他紧张地环视在场众人,口中言语立刻转进加扣帽子:“咱们这已经算好的了,大辰那边才是真难过,你说这话,难不成不爱尘黎,是大辰探子?”
“的确。”
却未曾想,乔玄点了点头,顺着他话讲了下去:“大辰那边也难过,我爱讲实话,大辰人不敢说的话,我们尘黎人敢说。”
“他们那小皇帝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他们那北疆撤了那么多神兵大阵,不就是让下面的官员武者大吃特吃的吗?一群虫豸在边疆跑马圈地,公地转私,哪怕是日后神兵镇王回来,那商会也可以继续存在下去,当个边疆土皇帝啊。”
“和他们那边比起来,咱们这的确算不错了。”
这话一出,没人怀疑乔玄是大辰人了,一旁一直沉默的中年商人此刻也不禁附和感慨道:“这样的乱世,纵然没有妖魔魔人,人也会吃不饱饭,又怎么可能不杀人呢?实在是误会壮士了。”
“你们的确误会了我,我也误会了各位啊。”
乔玄面不改色,他锐利的眼神横扫在场的四人,笑着道:“刚才我在庙外,看见了妖魔肆虐的痕迹,那么多人,脑浆骨髓都被吸干了,它或者它们可真饿啊,足够一口气吃掉一整队人马吧?”
“本以为有妖魔潜伏在庙中,现在看来,大家都是善人啊。”“哈哈哈。”众人干瘪地笑了起来,而乔玄也跟着笑道:“在下曾是游商,如今是斩魔人。敢问各位的身份,又是为何在此歇脚啊。”
“在下也是商人。”面带惊惶的商人道:“本来带着一车香木,想要去大辰边疆做点生意,却半途被妖魔袭击,队伍四散,在下慌乱之下,只能躲进此处庙宇。”
“洒家也是斩魔人。”凶横的武者饮了口水,他的眼神仍在扫着在场几人:“不瞒兄弟说,我一路追着一头食人妖魔至此,它凶残狡猾,能隐藏于人心人躯之间,刚才稍有些误会,兄弟勿怪。”
“我,我是…附近柳家村的医师。”瘦弱的医师怯怯道:“村中有孩子生病需药,我本打算去城中购药,却因为那什么…扫奸除恶行动不能入城。城里说有叛徒,有探子,又有很重要的东西要运输,我没办法,只能去其他城镇碰碰运气,但入夜了不能乱走,就在这里歇脚…”
“嘿嘿,宗内的一点尘,就是草民身上一座山啊。”
老人怪笑一声:“老头我就是那病村的幸存者,全村都死了,老天不收我啊,明明好日子要来了,这明镜宗却还在搞什么内斗,不让大家好好活命啊。”
“喔。”
乔玄深深吸了一口气,近乎赞叹地开口:“我看得出来,你们每个人都身怀绝技啊。”
“不瞒各位说。”他笑着道:“我正是追踪妖魔痕迹而来,意外发现这些妖魔可能还会有人类的协助者——而现在我可以打包票了。”
“妖魔和它的协助者,就在这庙中。”
轰隆。
一道雷霆划过天际,惨白的光照透了小庙,以及神色惊愕,惶恐,愤怒,阴沉的四人。
“你这什么意思!”
斩魔武者一瞬站立起身,他手不知何时已经握在了刀柄上,瞬息间就拉出一道森寒冷冽的刀光:“我可是斩魔武者孔陬,你是说我看不出有谁是妖魔?小屁孩,别以为伱斩了几个鬼就敢大放厥词,你若是敢做什么,我立刻让你脑袋搬家!”
他刀直指乔玄,虽然看上去脾气暴烈心态不稳,但实际上那刀却握得极稳,之前拔刀出鞘之时,甚至隐约能听见虎啸之音,足以证明这位武者的实力实在是一把好手。
不仅仅如此,这刀拔出后,整个山庙周边陡然浮现出一股仿佛军阵厮杀般的可怖煞威,尸骸中的破损武器微微震荡,似要在这煞威中粉碎,将自己残留的一切精华都奉献给那柄雪亮的长刀!
武脉法兵!这小小破庙中,居然有一位手持武脉级法兵的内壮巅峰武者!
“说完了?”
但就在斩魔武者话音刚落的一瞬,乔玄猛地站立起身。
在斩魔武者也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一道剑光宛如白虹,一下就搅碎了吐息白雾,如雷霆霹雳般直刺武者手中长刀,将其震飞之后,一道剑气更是笔直地突刺——
越过了一脸惊愕震怒的斩魔武者脖颈,直刺不知不觉,已悄然绕后,打算跃窗逃走的医师脖颈处!
根本来不及反应,这医师的脖颈立刻就被切断,腥臭的鲜血从那看似瘦弱的身体中喷涌而出,居然直接喷到了庙顶,让血水如雨,滴答滴答地向下掉。
这一剑,如九天惊雷,自天穹之顶劈落,霸道堂皇,蕴含着狂烈无比的杀意。
但就算如此,受此一剑,身首异处的医师,却还没有死,那头颅哀嚎惨叫着,却从被切断的伤口处长出了蜘蛛一般的节肢,飞速抓爬地面,似是想要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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