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陆温趁着无人注意,又回了南苑。
那日天气极好,绿潭晴影,白云悠悠,不知是这明媚的日头,照得她心中暖烘烘的。
还是戏耍谢行湛三次,叫她心中大为畅快,才生出些温热。
总之,一看他狼狈至极、有口难言的模样,她就很是得意。
谁叫他剜了阿兄的腿骨,斩了爹爹的脑袋?
他再如何身不由己,再如何有理有据,父兄一死一伤,都是拜他所赐。
可惜谢行湛近日很是不要脸,总是跟着她,甩也甩不掉。
她逮不到机会,独自盘问薛清。
陛下向来独断专行,圣旨既下,无从更改,她唯一能入手的,便是薛清。
劫狱胜算太低,不如去劫法场。
北城兵马司,南城兵马司,约莫千余人,即便自己借了灵泉宫的威风,将将凑齐百人,于刑场暗中伏击。
百对千,何谈胜算?
好在万事皆有转圜,她打听过,陛下要秘密处决这五百余人,就不会将人押在宫中。
宫中人多眼杂,耳目繁杂,容易生出事端。
若要处决,应是将人送去西郊矿山刑场,而矿山向西,有一条沼泽地,两面环山,向东是密林,地势足够隐蔽。
事实上,她并非是要救姜流,而是另有图谋。
她虽不了解谢行湛,但了解兄长。
无论“真叛”还是“假叛”,兄长都一定不会做不利家国百姓的事。
他已经被动的承受了这一切,为了达成与谢行湛的约定,宁愿折断自己的腿,假作痴傻,与野狗抢食。
即便背上“叛臣”的名字,世人的鄙视,唾骂,对于他来说,无疑是隔靴搔痒,不会影响他分毫。
虽然自己希望,兄长可以安宁、平静的找个地方隐居,顺遂的过完这一生。
可她知道,她并非兄长,她没有任何理由,去为他做这样的决定。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铺平他的道路。
从西屏郡至灵台,那该是怎样的一条血路,充满杀伐,阴谋和戾气。
杨玄泠绝不是那个下令抹杀陆家的人,而他的背后,陆温曾想过。
陛下扶持三殿下为刃,是希望用权利党争、阴谋算计,迅速逼迫太子长成一个合格的君主。
至少,他要用鲜血逼迫他,放下自己的仁义。
他太过坚信“行端坐正”“黑白分明”了,他天真的信奉着书中圣人所言,天地万物,非黑即白,充满阴谋诡计的漫漫长夜,总会迎来正义的曙光。
可他不知道,所谓圣人书,圣人言,都只是胜利者,用于维护安稳的谎言。
就像他伟大的父亲,裕丰陛下,他迷信阴谋统治一切。
为了掩饰他的阴诡毒辣,输送给爱子的阔论高谈,都是之乎者也,都是仁善孝德,他成功将爱子打造成了光辉耀目的明君。
可他很快就意识到,他的孩子,似乎被他矫枉过正了。
他是那么的仁慈,那么的温和,而过度的仁慈,就是一种软弱。
这至高无上的帝王冠冕,是用无数鲜血堆积而成,这个世界,唯一的规则,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
所以,他允许皇后母族私豢兵丁,会默许太子一党针对陆家,他只希望刃的锋芒,可以刺痛到他,激扬起他的斗志,他的野心。
所以,她猜想,所谓三殿下针对太子的一系列的阴诡谋算,都是这位陛下,刻意为他铺设的磨难。
陆家,不过是牺牲品罢了。
裕丰帝不会允许兄长逃出南凉。
所以,第七营司,这样一个为掩南凉皇室秘辛,而随意抛弃的兵士,成了护送兄长北去,最好的选择。
胡广平,姜流,她必须要救。
而谢行湛,时至今日,她都看不透他。
她唯一的确定的,是她对他,还有利用的价值。
他绝不是耽于美色,因一己私情,就纵情欢愉的男人。
她只顾着去寻杨玄泠和薛清,忘了时辰,竟是一整夜都没阖眼。
困得她将将一挨软榻,就连连打着哈欠,连鞋也未脱,就趴在榻边睡着了。
直到一道温热的光,照拂在她的脸上,她醒过来,发现是面前人为她燃起一道灯烛。
她略有些恍惚,抬眼去瞧面前人,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一个鬓发斑白的老翁,静静的坐在椅前,垂目看着她。
她只觉是自己还没睡醒,迷糊中生了幻觉,又闭上眼睛,那暖烛仍旧摇摇曳曳的,晃着她的眼皮。
她睁开眼,揉了揉眼睛。
魁梧伟岸的老者,因年入古稀,背脊稍稍弯了下去,却丝毫不减那尸山血海中,千锤百炼出来的无上威严,和气吞山海湖川的豪迈气魄。
陆温眼眶一热,跪倒在他膝前,再抬眼时,泪痕潸然:
“外祖父。”
她从未如此狼狈的哭过。
哪怕她小心翼翼的斡旋在谢行湛与三殿下之间,哪怕她从泥地里捡起兄长,遭遇数度截杀。
将自己关照得前胸后背,满是伤痕。
她不学有泪不轻弹的俗语,向来是不开心就哭,不如意就闹。
可每每流泪,不是带着算计,就是纾泄心中委屈。
如今,她跪伏在外祖父膝前,是真真觉得欢喜,自上而下,由头至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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