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丰帝冷嗤一声:“十二年间,朕召他回中都述职,他竟足足拖了二十日,可知不把朕的诏令放在眼里。”
“十六年间,茂县一仗,竟问朕要起比往年多三倍的口粮!朕一问,才晓得瞒着户部,又大张旗鼓的扩了三万军!”
“这三万军士,究竟是姓陆,还是姓宋?”
“陆祁这些年,若非要钱要粮,可曾入过中都?只怕做他的异姓王爷,逍遥得很呐!”
戚无涯道:“陛下不是不知道,北弥在边塞附近增设了二十万兵,而西郡营兵只有八万,上书至陛下时,陛下只说国库空虚,不便增兵劳民伤财,驳了回去。”
“北弥虎视眈眈,铁蹄一旦南下,边塞必将失陷, 那时,南凉危矣!陆祁增兵,是为南凉计!”
裕丰帝冷笑道:“陆家一案,与北通敌之罪属实,三法司已按国法处置,何处蒙冤?”
戚无涯扬声道:“陆家既按国律查办,那太子之罪,按南凉律法国规,该如何惩治?”
裕丰帝五指紧扣,面色极其难看。
戚无涯又道:“莫非石崇每年的供奉,不是经由吴若海的古董铺子,倒了一手,再交纳东宫?”
“莫非他灵泉宫的刺客,不是出自皇后一族?”
“莫非那五名替换密信的死士,不是他杨玄泠,打入西北三军的钉子?”
裕丰帝怒火中烧,陡然厉喝出声:“身为统率北郡三军的将领,无诏私入中都便也罢了,竟敢听信宵小一面之词,污蔑当朝储君!”
戚无涯老泪纵横:“老臣命不久矣,死不足惜!只想为陆家求一个公道!”
裕丰帝忽然浮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要陆家通敌的证据,那朕就给你。”
“来人。”裕丰帝大手一挥:“将陆衍带上来。”
宋允重一震,望向自己的父亲。
他如此笃定的笑容,是认定了陆家通敌之罪属实,可陆祁向苏宛去信一则,早已解释清楚。
他如此信心满满,是因为他确认,陆衍没疯,且正在策划北逃。
陛下知道他暗中所筹谋的一切。
他为什么会知道?
苏宛来得及,去的也急,且被拘在宫中二十余日,使臣暂住行宫,前后围守百人,比之刑狱还要密如铁桶。
他尚未探得苏宛,连一句话也没能递进去。
陆衍入勤政殿时,是被内侍用一架宽广阔大的宫辇,送抵而至的。
帘幕一掀,陆衍慢慢抬起脸,对上戚无涯严肃的视线,他一怔,霎时间心中犹如刀割,却还要面色惊惶,佯作痴傻模样:
“这是哪里来的白胡子老头,真凶!真凶!”
裕丰帝沉声道:“去衣。”
朝臣心头一震。
大庭广众之下,当众去衣,倘若陆衍神智明晰,他又素来自持清正端方,定是受不得此辱的。
陛下此举,分明是要试一试,此人是真傻,还是假傻?
若他陆衍是装疯,与灵台刺史苏宛,数度策划北逃之事,岂不坐实陆家早与北弥有私?
戚无涯嘴唇发颤:“陛下,要辱陆家至此吗?”
裕丰帝挥了挥手:“来人,去衣!”
裕丰帝不允许任何人反抗他的权威。
既然戚无涯说,陆家无罪。
那么,灵台刺史为何要将一个傻子,千方百计的接回灵台?
唯一的答案就是,陆衍,不想余生只做一个瘸子、一个傻子。
为了活命,也是为了反抗他,也是为了做一个正常人,只能叛了他。
一个生了叛心的将军,若他装一辈子的疯,他倒也不介意,锦衣玉食,供养他一世。
可人人都来逼他。
他的儿子逼他,臣子逼他。
现在连他的舅舅,也来逼他。
他只能告诉他们,他之所以容忍天爻谷之案的惨祸,就是因为他早有预料,陆家会叛。
他是为了南凉的百姓。
对敌人怀有善意的将军,不配驻守这西北的疆域。
而他坐拥三军,又待北弥百姓仁慈,就像一堵墙,横在他心中。
内侍剥光了陆衍的所有衣物,他如同一个幼儿一般,裸露出他的身躯。
往日宽阔健壮的身躯,因多年埋藏于阴影里,而变得单薄白皙。
削瘦的胸膛,依稀可见胸前嶙峋的肋骨,两条腿歪歪扭扭的随意支着,好似卸去了用以支撑的腿骨。
陆衍愣怔不动。
他什么也不能做,他不能反抗,不能哭泣,甚至不能露出一丝一毫,会叫人起疑的神色。
他早知,会有今日的。
污名之辱,算得了什么呢。
裕丰帝要看到的,就是他的崩溃。
他只有理智崩塌,才会露出破绽。
而他恰恰,不能崩溃。
春日的寒气,还未完全过去,他寒缩在地,肌肤因裸露在外,而被冻起了寒粟,他微微张着嘴唇,懵懂的望着文武百官。
所有人都望着他,或者说望着他光裸的躯体。
他们的目光中,有鄙夷、有仇恨,有同情、有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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