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之后,天气便一日比一日寒冷。
风刀在金陵城内四处肆虐。
行人纷纷换上了厚厚的衣裳。
有条件的人家,已经开始烧上了炭火。
方孝孺正在屋内,整理藏书,记写笔记。
从被皇帝陛下召来做官,到辞去官职,所历时日不长。
然而,他却仿佛经历了人生中最漫长的旅途。
回顾这段时间的经历,宛如昙花一现,恍惚若做了一场大梦。
朝堂上汇聚了天下英才,政局如雾如海,波谲云诡。
身在其中,便觉有力也无处使。
原以为凭自己的学识才华,定然能笑傲众生,却不想世间卧虎藏龙,惊涛处亦有人能傲立。
朝堂上的事,他看不清,也摸不透。
方孝孺这才醒悟过来,自己似乎并不是做官的料,朝堂争斗,非他所擅长。
及早退出,专心治学著书,明理释经,才是明智之举。
“刷!”
突然,门被从外面推了开来,寒风呼啸而进。
只见一名身披锦服的俊俏少年,走了进来,笑道:“你这屋子可真冷。”
他随手将门关上。
方孝孺手中拿着两本书,疑望眼前的少年。
“怎么,很意外吗?”
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大明的监国,吴王朱允熥。
“见了本王,也不行礼?”
方孝孺弯腰一拜:“草民方孝孺,见过吴王殿下。”
“免了吧!”朱允熥一拂手,很不客气的在房中椅子上坐下。
方孝孺面色微变:“却不知吴王此来,有何贵干?”
朱允熥笑道:“本王闲着无事,来你家转转?你就一点都不欢迎本王吗?”
他指着旁边的椅子:“你也坐吧,本王有话,想和你说说。”
方孝孺看了一眼椅子,再看了一眼朱允熥,欠身行礼坐下。
“吴王殿下如果是想请草民去麾下办事,那就还是免开尊口吧。”
“吴王殿下有惊世诗才不假,但殿下的行事作风,治国理念,恕方某难以赞同。”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方某行事,但求无愧于心。”
“不会随意贬损吴王殿下,却也不会曲意迎合,以求荣华富贵。”
“吴王殿下若以为,方某欣赏殿下的诗才,便会为殿下办事,那恐怕就想错了。”
“方某既已辞官不做,也绝不会再入殿下门下。”
朱允熥伸手指着他点了点,俯仰大笑:“你虽然读过几本书,可凭这不知变通的臭脾气,就算想投到本王门下做官,本王也绝不会收的。”
“你根本就不适合做官。”
他的手放下。
此时,已有下人前来送茶。
却并不是方孝孺府上的人,而是朱允熥自己带来的奴婢。
他端起茶杯,慢慢喝茶。
冬日寒风冷,一杯热茶,正好驱寒。
方孝孺凝坐半晌,端望着朱允熥,道:“既然如此,却不知吴王前来,所为何事?”
朱允熥笑了笑,眸上眉毛轻抬,笑意微展。
他手中茶杯缓缓放下:“你不能做官,但是,可以帮本王做一件事。”
“不过,此事非但没有报酬,反而可能会让你身败名裂,成为天下千夫所指。”
方孝孺怔住,脸上露出一丝狐疑:“草民为何要帮殿下呢?”
“你都已经帮了本王两次,再帮一次,又有何妨?”朱允熥打趣道。
方孝孺脸色微肃:“抱歉,怒难从命。”
第一次帮朱允熥,是为圣人之言站台。
第二次则是亲眼目睹他的惊世诗才,据实直言罢了。
若要他无故帮朱允熥,则是完全不愿之事。
何况朱允熥还明着说了,那件事会让他身败名裂。
“你先别急着拒绝。”朱允熥道:“你可以先听听是什么事,再做决定也不迟。”
方孝孺冷声:“无论是什么事,吴王与草民皆不是一路人,草民不会帮殿下的。”
朱允熥明眸淡望,深深看了他一眼,转头望向外面的侍卫:“将四周都清理干净了,不许有闲杂人等靠近。”
“今日我与方先生的谈话,绝不许第三人听到。”
方宅不比王府,有空阔的广场、湖泊,园林等。
方宅很小,去外面也没有合适的地方说话。
在屋子里谈事,很容易隔墙有耳。
故而,朱允熥先令侍卫将小屋四周全部清理干净,令人团团围住,不许外人靠近。
以确保所说之事,不会被别人偷听到。
侍卫拱手道:“请殿下放心,卑职早已清理过了。甭说是人,就是一只蚊子,也休想靠近。”
朱允熥点了点头。
方孝孺脸上的疑惑之色更浓。
吴王能有什么事,要这般小心谨慎的保密呢。
还是说,他又想了什么坏点子,故意来坑自己。
此人虽然年少,心智却是极深无比,不得不防。
但这个念头刚起,转瞬想起自己如今已是草民,并且被献王误会甚深,难以再解释清楚,以后也无法为献王办事。
吴王专程来坑自己一个无用之人,似无必要。
“殿下究竟有什么话要说呢?”方孝孺问道。
“本王来请方先生助我。”朱允熥慢条斯理:“此举亦是助方先生自己,让方先生能实现毕生抱负。”
方孝孺皱眉:“草民刚才已经说过,不会接受殿下的邀请。”
朱允熥摇头:“本王之前也说了,不会请方先生出来助官,你也不适合做官。”
“但有一件事,很适合方先生去做。”
一个人在不同的位置,就能发挥不同的作用。
方孝孺当官不行,谋略更是一塌糊涂。
但是,他读了一肚子的书,在天下读书人中,亦有极高的声望,自然不会没有一点用。
关键是怎么用,如何用!
方孝孺双眸看着他,没有接言。
朱允熥淡淡道:“本王看过方先生的文集,方先生认为天下为公,主张恢复春秋之前的井田制?”
方孝孺眸子微闪:“天下之害,莫过于不公。”
“天下之不公,莫过于土地兼并。”
“富者田连迁陌,穷者无立稚之地。”
“穷人或因疾病,灾难,或为了抚养老人与小孩,耗尽全力,有时又不得不卖出赖以为生的田地。”
“如今的大明,刚经历数十年乱世,死者无数,尚且有田可耕种,此事还不算严重。”
“但用不了多少年,承平渐久,人口增多,历朝顽疾,就会再度浮出水面。”
“穷者愈穷,富者愈富。”
“及至最后,穷人一无所有,活不下去,便只能揭竿而起。”
“试想,若当初洪武皇帝家中仍有数十亩良田,可会投奔义军,至今日而有大明天下?”
一提到自己的政治主张,方孝孺的话匣子顿时打了开来,侃侃而谈。
朱允熥哈哈大笑。
“你说皇爷爷当初是活不下去了,走投无路,才起兵造反?”
“难道皇爷爷不是为了救天下苍生于水火,才奋不顾身,不顾个人安危荣辱,反抗前元暴政吗?”
“你这么说,可是在诋毁当今陛下圣誉。”
“本王就算据此将你即刻逮捕下狱,甚至砍了你的脑袋,也是可以的。”
方孝孺脸色微变,自知刚才一时激动不察而失言,不该拿当今皇帝陛下举例。
正忐忑不安之际,却听朱允熥骤然话锋一转:“不过,你说得也不错。”
“若不是活下去了,若是皇爷爷当初家里有百十亩良田,足以养家糊口。”
“别说是起兵造反了,就是谁敢造前元朝廷的反,他都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有好好的日子过,谁又不希望安安稳稳过一生?”
“又岂会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起兵反元呢?”
“不都是因为实在活不下去了,才下定决心反了吗?”
至于什么为了天下苍生,什么为了拯救千千万万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穷苦百姓,所以不计个人生死,奋而起义,那当然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为自己立牌坊的漂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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