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无法停下。
“不——”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利箭嗖地划破长空,猛然从步影左眼穿透进去,箭头从右眼穿出。一阵鲜血飞溅,步影剧烈摇晃起来,痛苦地放慢了脚步,拼命地挣扎着想维持身体平衡。我大惊失色,用力猛拉缰绳,想让它抬起头来。
但是已经无济于事。它跌跌撞撞地只走了几步便跪下身子。我的身体猛地被它掀下了地。它最后一次仰天嘶鸣,那叫声不忍卒听,随后猛地一歪,马身倒覆,牢牢地压住了我的身体。
我无法接受这已经发生的事实——抬眼看去,悬崖就在我身前数步处狞笑着张着大口。若不是这支箭,我肯定已坠落悬崖……但是此刻步影,它这般惨烈地……死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有人翻身下马,快步奔来……待他奔到身前,我才看清,手执弓箭之人,不是耶律楚还有谁?
他从不穿白色衣服,所以我方才不敢确定追兵是他。但今日他显然是因为来不及穿上外袍,因此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白色寝衣,并且已经湿透。甚至寝衣的带子都没有系好,裸露着胸口。
“真该让你掉进悬崖摔死!”他气喘吁吁,穷凶极恶地说道,蹲下身子,丢开了弓箭,探身用力把步影从我身上挪开。
我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满眼都是刚才那一箭……我躺在地上,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他靠近我,粗暴地说:“你受伤了吗?哪里疼?”
我把头转向地面,拼命忍住想号啕大哭的冲动。
“不要动!”他喝令我,一边用手指探查我的双腿,捏过我的膝盖,又摸着我的头,“起来,你的骨头没有摔断!”说罢把胳膊绕到背下,把我扶了起来。
我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在他手臂的支撑下好半天才站住。我一站稳,他立刻放开手,冷冰冰地在旁边站着,像一座冰冷的石像。
月光照耀着步影的尸体,把鲜血的颜色也染上惨白。我使尽力气控制住不听使唤的身体向它扑去……它的身体还是温热的,甚至在微微发抖……但是,它再无法奔驰,再无法听我所有的秘密……我难以置信地用双手抚摸着它的鬃毛,眼中噙满痛苦而愤怒的泪花,回头向耶律楚嘶声喊道:“你杀了它!是你杀了它!”
他暴怒起来,咆哮道:“如果还有其他阻止你摔死的办法,难道我不会用吗?当我向你举起弓时,难道我不知道自己极可能射中你?箭离开弓时,难道我不希望把它追回来?自从在临潢受伤,我射箭的准头已经大不如前……”他的脸色阴沉得吓人,“这匹马死了并不重要,但是……”
“但这不是步影的错。”我抢过他的话,痛苦地争辩说。
“这是我的错。”他的声音低落下来,愤怒而忧伤,“我不该把步影送给你,让你骑着它逃跑,还送了它的命。看着你宁愿淹死在长河里也要逃离我,看到你宁愿摔下悬崖也要回到他身边去,我宁愿从来没有遇上过你……”他突然握紧了拳头,没有再说下去。
我回头望着悬崖,心里充满了绝望与无助。
“既然是这样,你放我回去看青一眼吧,我永远都会感念大汗的恩德。”我突然朝他扑过去,跪倒在他脚边,“大汗你什么都有,国家、权力、军队、女人……可是青,他已经家破人亡……”
“休想,除非我死了!”他气得身体微微发抖,一把将我拉起来,双手钳住我的胳膊,“你选择成为我女人的那一天起就应该对我忠贞,可是你不但不顾死活,还虚情假意!”
他的声音在空气里震动,使我的双耳也疼痛起来。我无力地哀叹:“你留下我又有什么用?留下的,不过是个卑贱的汉女,一副要死的躯壳……”
他放开了手,让我软软的身体瘫坐在地上。再说话时,他的语气已经毫无温度,“你认为我还想要你吗?我是为了让整个天福宫里的人都看看,没有人能从我手中逃脱!”
“逃跑就是这样的下场!”突然想起了去临潢的路上契丹野兽们的话。那样血腥残忍的画面在我眼前不断重现。
耶律楚朝我俯下身来,我却仍以为是临潢的契丹兵,吓得紧闭双眼,下意识朝后退去。
他眯起眼,嘴角勾起一抹凛冽的冷笑,“现在一面是悬崖,一面是我。你还是宁可选择退到摔下悬崖也不选择我吗?”
我终于哭出声来。
他一把拉起我,拖着我来到绝影身边,托着我的腰轻轻一举,把我放到马背上,然后自己翻身上马坐在我身后,坚硬的胸膛紧贴着我的背,一只手拉动缰绳,另一只胳膊横过我胸前,牢牢箍着我,双腿一夹,绝影已向着天福方向奔去。
他的手和身体一贯温暖无比,曾在许多个寒冷的夜晚给我带来暖意。然而今天他的身体却是彻骨的寒冷,横在胸前的手臂也像铁棍一样。一路上他始终沉默。只有我的泪珠,一颗又一颗滴落在他手臂上……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又见到长河。河水仍旧哗哗流淌,卷起堆堆白色泡沫。而我就像那最脆弱的一个泡沫,即将在微露的曙光中破裂,消逝……
越走越近,我发现河对岸,密密地立着宫内外的侍卫,黑沉沉的兵器连成一片。心中恐慌,情不自禁抓紧了他的手臂。
两边已有侍卫上前,捧着貂皮长袍奉给耶律楚。他接过来,把长袍兜头胡乱包在我身上。侍卫忙另外取过一件披风,他才自己穿了。
登船过河,回到宫里时天已大亮。耶律楚没有去议政帐,而是扯着我的手直接来到军帐。两边侍从卷起门帘,内外立刻连成一片。见他面色不豫,四下里的宫人全都鸦雀无声,退得远远的。我裹着他的长袍,站在军帐里一动也不敢动,不知道他打算怎样惩罚我。
“西门守卫何在?”耶律楚一坐上主位,立即冷声喝道。
旁边黄总管忙上前回话,“早已都拿下了,只等大汗回来处置!”须臾,十数名兵士已被带到,全都跪在军帐前,反绑着双手。我见第一个便是昨日在宫门外拦住我的侍卫,额头上还有一道我留下的鞭痕。
耶律楚冷冷道:“你等是怎么守的宫门?连一个女人也拦不住?”
那第一个侍卫却并不回话,只默默垂了首。旁边数人却害怕起来,连连辩解道:“见是大汗的宠妃,才不敢拦的……”
耶律楚不耐烦道:“什么宠妃,我只有一个侧妃!”
我浑身打了一个冷战。
那些侍卫吓得磕头不止,连连求告。然而耶律楚只是面无表情地指向帐外,淡淡道:“八十军棍,狠狠打。”
一时棍棒锤击声和悲呼求饶声不绝于耳。
“你为什么不打我?”我痛苦极了。
“马厩后的宫门为何未锁?”耶律楚根本不理睬我,又问。
他还要再追究多少人?什么时候才轮到我?……我双手捂住耳朵,慢慢地蹲到地上。
“妃离宫里的奴才们呢?”一声怒喝,我如遭雷击。
“关妃离宫里的人什么事?你要做什么?”我不顾一切冲上去,抓住他的衣角。
耶律楚转过头来,眼里全是暴虐之气,“他们本应好好服侍你、劝导你,却让你跑出宫外去。当的什么差,全都该杀……”
“太残暴了,你不能杀妃离宫里的人!”我对他喊道。
他冷笑一声,手向侍卫一指。他们立刻持刀向妃离宫的方向而去。
我恨得牙齿咬得格格响,声音也变了,“你真要做得这么绝吗?真的一点都不念旧日情分吗?”
他的手指紧紧捏着椅子的扶手,“情分?你还配跟我谈什么情分?”
我顿时清醒过来。自己已不是受他宠爱之人,再这样同他说话,妃离宫里众人只怕死得更快。
我跪倒在地,泪水洒在他的靴沿,“大汗,我后悔了、知错了。请大汗惩罚我,请饶过妃离宫里无辜的奴才们吧。”
他一丝怜悯也没有,“现在才知道后悔?跑出去时你就该想到了……”
我强忍心中的酸楚和愤恨,膝行上前,紧紧抱着他的双脚,“是我辜负了大汗。我对天发誓,从今日起,只忠于大汗,只敬重大汗,只爱慕大汗。若我再有异心,再思潜逃……”
“闭嘴吧。”耶律楚打断我的话,漠然转回头去,“你觉得我还会需要你的敬重爱慕吗?幸好这天福宫里到处都是床,而床上都有女人……”说罢,他意欲站起身来。我还抱着他双脚,他起身一带,我被拖倒在地上。
“啊——”方才被步影压倒的半边身体疼得要命。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向他伸出手去,“大汗,求求你。在东丹,除了他们,我再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他迅速回身,似乎想来拉我,但手伸了一半又缩回去,别开脸低沉道:“你要记住,再有这样的事,他们全都得死。若你死了,这些人也必须给你殉葬……”
他的话带走我最后一点力气——殉葬!我连死的资格都没有……
耶律楚大步走到帐外,黑色披风带起一阵凛冽寒风。他威严而冷酷的声音响起,“把她带回宫去。今日起,派两班侍卫驻守妃离宫,不得随意进出,违者格杀勿论!”
我无颜面对宫中众人,但却被强行带回了妃离宫。宫里人早就得到消息,此刻齐齐聚在宫前,死寂无声。我一被推进殿,宫院大门立即从外锁上。门外已见刀剑寒光,众人皆是一脸惊惶。
我茫然站到殿前。妃离宫不久前刚修葺过,院里种上了江南移来的花木。然而这些花木不习惯东丹风霜,都已消逝了明媚鲜艳的风姿,红消香断,碾落成灰……情不自禁蹲下身,以手收拾起零落花瓣。花儿呵,我愿你质本洁来还洁去,我赠你一抔净土掩风流。只是我,生不成,死不得。天尽头,何处才有香丘?
阿君见状,忙拿了白狐裘给我披上,“夫人怕是着了风寒。别弄这些了,小心脏了手……”
我立起身,抬头久久凝望着四面高耸的宫墙,转过身,避过阿君关切的眼神,对着院里众人道:“你们……都进殿里来吧……”
除了内宫里的贴身侍女阿君和阿碧,我从未认真看过妃离宫里这些服侍我的人。他们一个个鱼贯而入,不多时跪满一地,还是那么恭顺,只是更添惶恐。
我默默坐到妆台前。打开妆盒,红的玛瑙,绿的猫眼,紫的虎晶石……我唤过阿君,叫她将妆盒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全分给这些侍女和小厮。
她红着眼圈,大为不解,“夫人这是做什么呢?”
“你们不以我是汉女而轻贱我,一向尽心服侍。我的东西不是很多,都分给你们吧。今日情形,我已然失宠。这妃离宫也就是一座冷宫。你们再跟着我,反有性命之忧。我已想好,将你们逐个遣将出去,免得再受牵累……”话未说完,我已是难抑伤感,再吐不出一字。
底下众人都不声响。
“你们都退下吧……”我软软地挥挥手。
可是没有一个人动。
突然,底下一个小厮就哭了。然后像是传染一般,其他人也啜泣起来,哭声越来越响……
“这是做什么?”我道。
阿碧突然含泪挺起身子大声道:“夫人当我们是些什么人哪?”
我颤声问她:“阿碧,你说什么?”
阿君猛然上前紧紧握着我的双手,一改平日的温和,语气激愤,“这妃离宫里有笨手笨脚的人,有偷懒怠惰的人,有贪财好赌的人,有渤海人、契丹人、汉人,可是唯独没有……踩低爬高、贪生怕死的人!我们既然服侍夫人,就只认您是主子。夫人要将我们遣出去,是嫌我们服侍得不好吗?”
她的一席话猛然触到我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我心头一暖,向他们道:“我知道你们的忠心,但识时务者才为俊杰。我已牵累太多人,实在负担不起这样的沉重。你们虽认我是主子,然而我在这天福宫里什么都不是,连你们也不如……”
阿碧也上前来扶着我的双腿,“夫人、夫人,别这样说,大汗只是在气头上罢了。等他气消了,自然会撤了兵士,仍旧宠爱夫人……”
我沉重地摇头,“你莫再痴心妄想了。”
方才那哭出声的小厮突然含糊着声音说道:“小的不管那些,小的只知道夫人待我们好,有什么赏赐都想着我们,从没有责罚过我们。我们若此时离开夫人,还是人吗?”
我本已对生活绝望,却遇上这些不离不弃的奴仆,眼眶又酸又疼,忍不住泪落成雨。
不出一日,整个天福宫都知道我已被禁足。我知道失宠意味着什么,也知道随之而来的是什么,毕竟我在大周宫廷里见过太多例子。但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去处置……纵然我的心已经从剧烈的疼痛化成了一摊无烟死灰,但是周遭的一切,却逼我去看、去听、去感受……
妃离宫再没有了优渥的待遇。赏赐和例份自然不用提……就连夜晚取暖的炭火、照明的灯烛……也一天天减了供应。一班侍女小厮都跟着受罪。而我自那日在长河着了风寒,一直病着。阿君阿碧心疼我,几次向宫外侍卫求告,要他们告诉黄总管,找个巫医来看。然而那些兵士见如今妃离宫失了势,都是百般嘲弄讥讽,哪里肯去传话?
这样拖着,病势不几日越发沉重起来,我时常迷糊昏睡。有时在梦中我也会重遇过去在大周宫廷里的欢乐时光,和青两小无猜的光景,或是同耶律楚去微服游荡的日子,他给我画眉的时刻。然而往昔越美好,越衬托出今昔的寥落。那美好就成了刀子,一刀一刀细碎地剜着我的心;就成了火,一缕一缕反复煎熬着我的魂魄;就成了冰,一块一块慢慢冻结我的血液。
却是一阵嘈杂惊醒了我。兵器的脆响,军士的呼喝,女子的哭泣……是契丹兵又来了吗?我猛然惊跳起来,浑身是汗。
“杀了她!”这如野兽般的号叫如此熟悉,出事了!
睁目四顾,我忆起自己是在妃离宫……扯过床边的披风,搭在肩上。我欲从床榻上下来,却一个踉跄,脚下虚浮,差点跌倒。
“夫人!”是阿君从外间迎上前来。
“出什么事了?”我焦声问她。
她的双眼已是红肿,“夫人,你病成这样,快躺着!”
我不理睬她,挣着身子便往殿外而去——
妃离宫大门敞开着。远远便可看见门口一名兵士正用尖刀架着一个女子,向她呼喝着——是阿碧!她竟出了……妃离宫!
我赶紧向她走去,身子却被扯住,是阿君快步跟上来,“夫人,万万不可出去,您难道忘了大汗的命令?”
心中的惊诧和恼恨顿时爆发,我转首便冲阿君大喊:“是啊!既如此,你怎么不拦着阿碧?”
她哭道:“夫人病成这样,我一心服侍,并不知阿碧为何出宫。”
我晃了一下身子,又急又气,“阿碧糊涂,你也糊涂。宫外正有人等着拿咱们的错处,阿碧不是自己去送死吗?”
阿君边哭边抓住我的手,“夫人,你打死我吧。打了我,我还好受些。”
“此时说这些还有何用?你跪下!”我凶狠地训斥她。
她一慌,已垂首双膝跪下。就在这一瞬,我已下了个最大的赌注,只数步便踏出了妃离宫。
宫外围墙边果然密密站着兵士,黑甲沉沉,环宫肃然,明晃晃的尖刀连成一片。见我奔出,全都立时戒备,唰的一声拔出长刀。
阿碧的双眼像要瞪出血来,声嘶力竭道:“夫人!”
“你出来作甚?”我一把拉住阿碧,把她向后一推,身子便拦在她跟前。
仅仅这极短的一瞬,数名士兵已冲到面前,伸出长刀对准我。
我紧紧抓着阿碧,回头骂道:“糊涂东西,还不进宫去!你要白白送死吗?”说罢狠命把她往门槛里一推——这一推用力过猛,我捂着撕痛的胸口,喉头一阵血腥气涌上。
“夫人小心!”阿君在门洞内凄声唤我。
“关上门!”我命令她。
我回过头,狠狠地瞪着身前的契丹兵。他们都举刀对我,已在妃离宫前围成个半圆。
一中年男子拨开前方数人,一直踱到跟前,剽悍的身躯挡住了光亮,正是平日里一直待我恭顺有加的黄总管。此刻他目露凶光,再不似平时,“大汗有令,妃离宫内人不得随意进出,违者格杀勿论!”
我环视周围的无数尖刀,“谁有胆量杀我,不妨上前一试?”
黄总管脸侧肌肉微微抖动。他转身大声向这些兵士喊话:“上回西门守卫的下场你们都是看到的。谁敢不遵大汗之命,今日便死于乱棍之下!”又扭头对我道:“夫人既已出宫,今日便要得罪了。”
周围这些兵士见他如此说,都慢慢围拢上来。
原来耶律楚果真不在宫中,怪不得有人等不及了!
“黄总管,大汗在时,你一向殷勤有礼,称我一声真真夫人。今日怕是有人按捺不住,叫你来演这一出逼宫!何不让这戏份更精彩些,叫你幕后主子现身吧。”
他面色发青,回身怒吼道:“还不快上前杀了她?”
“谁敢动我?”我亦怒道,“大汗若真有杀我之心,何必等到今日?黄总管既受人指使,非要置我于死地,为何不亲自动手?想叫这些兵士一起动手,到时拿他们做替罪羊?你太小看大汗了,回来他第一个不会饶你!”
他阴沉着脸,“我等奉命行事,大汗怎会怪罪?”
我斥道:“是吗?等大汗回来,妃离宫里人一定告诉他,黄总管你如何在这宫前逼死了我!大汗只要对我尚有一分余情,便绝不放过你们!”我又道,“你为防妃离宫里人之口,今日也可以冲进宫去将他们全杀了。不过那样杀人灭口的话,且试试大汗回来又会怎么说?”我自生了无所畏惧之心,料定宫外众人不敢杀我。黄总管也不敢亲自动手。只是诧异,他们竟轻轻放过了阿碧,容我如此轻易便救了她。看来,今日这阵仗确实是冲我而来。
果然,宫墙后徐徐转出一个丽影,“黄总管不必顾虑。待大汗回来,我自会回话。”
我情知不好,但仍对这丽影粲然一笑,“律妃娘娘,终于肯现真身了。”
律妃站在众侍卫之后远远地打量我,眼神妖媚而阴冷,“你真是厚颜无耻!还痴心妄想着复宠吗?只怕再没有机会了。”
我心下悲凉,没想到能用来护身的也只有耶律楚过去那点宠爱。
“说到复宠,谁比律妃娘娘更擅长?”心知她今日决不会容我活着,便也不管不顾。
她绝艳的容颜染上恼色,“若不是你,我怎会那样作践自己?贱人,今日就是你的死期。还不快杀了她!”
包围我的圈子越缩越小,伸向我颈下之剑,雪亮锋利,寒光闪闪。我知道它要饮血。有亮光射在剑锋上,锋芒映进我眼里,好刺眼!
“快救夫人。”有凄伤的哭喊传进耳中,那是阿君。
“谁敢伤她?”一声顿喝,身侧已多一人。
我猛吃一惊。耳畔只听唰的一声,这人已拔出身侧佩剑架住伸向我的尖刃。
“萧大人!”我喊道。
“夫人,是我来迟,使你受苦了……”萧史他雪白的衣衫映衬着寒凉的刀影,孤绝得像一只云中鹤。
我却猛然想到了什么,慌忙道:“这里全是律妃的人,你不能胜,快走!”
他一手执剑护在我身前,一边轻声安慰我:“夫人不用怕,快回去内宫。”
律妃没料到萧史此刻突然出现,还敢阻她之事,气得柳眉倒竖,“萧史,你不要命了,一再同我作对!”
萧史平日一向温和,此刻却语气决绝,“下官只对大汗效忠,请娘娘自重,勿伤夫人!”
律妃冷笑了一声,“你处处维护这个汉人贱婢,难道你与她有私?”
我气得身体打战,萧史却平静道:“她是大汗心尖上的人。大汗宠爱之人,就是我效忠之人。我已遣人去温泉行宫报大汗知道。今日之事究竟如何处置,还是等大汗回来亲自决定吧。娘娘何必如此着急?”
心里一痛……我在这里受着炼狱煎熬,他却去了温泉行宫。
律妃果然是草原上的女子,性情爽烈,再不愿跟萧史多辩,“心尖上的人?她也配吗?我才是大汗心尖上的人!我今日定要杀她,萧史你不知好歹,那就陪她一起死!”
她一扬手,一众兵士已冲上前来——萧史一手推我到身后,一手执剑,直逼黄总管而去。黄总管拔出长刀,一道寒光便直逼萧史当胸而来。萧史目光极是敏锐,一个滑步侧身,人便到了黄总管身旁,剑光一掠。黄总管还在疾步转身,剑已到他左边肋下。黄总管骤然间吃这一吓,大喝一声,长刀闪电般压下,又顺势一个弧形横扫,凌厉异常。殊不料他回防下击时,萧史的剑早已收回,轻灵地滑到左侧,避开正面刀光,又迅疾刺向黄总管咽喉——只一剑,和着一声惨叫,便是血溅三步。
从前只看见耶律楚的武艺,当得起是契丹第一勇士,从未留心萧史。原来他的剑术也是如此不凡。
周围众兵见黄总管死在剑下,长刀已化作飞虹击来。萧史雪白的身影穿梭在漫天的刀光剑影中,每出一剑,必有所中,既快且狠,不给敌人半分余地。每一次,当他的剑和对手的武器相交的那一瞬间,会忽然滑过对方的刀身刺入身体,如行云流水那么自然,只一剑便摧毁对手的斗志与肉体。斑斑血迹溅上他的雪白衣衫,似红梅绽雪,与他温润的眸子如此不相称。
然而身后有我,他终是心有旁骛,施展不开,“夫人,快回宫去!”他举剑一阵疾刺,已逼得来敌退后数步,手一拉我疾奔,已退入宫中——两边小厮猛然关上宫门。宫门外顿时传来阵阵刀劈铜门之声,令人肝胆欲裂。
萧史拉我入内宫,不待旁边众下人说话,已责备我道:“夫人如此糊涂,怎能亲身走出妃离宫?幸亏我得到消息,来得及时!”
我急道:“你自己才是个糊涂的,为何要冒险救我?你难道忘了还有大事要做?”
他并不回答,将一个细长红匣塞在我手中,对我耳语道:“这是蟾液,也是极难得的。虽未必能解你身上之毒,但总能缓你病症!”
我紧握着红匣,“难道这些日子,你竟是去了……”
他微微点头,将手指放在唇边叫我住口,“我要去了。大汗回来前,还需抵挡一阵!”
我顾不得一切,上前紧紧抓住他胳膊,“萧大人,你不能去,外间人这样多,你又杀了黄总管,这是死罪!”
他双眸闪动,平日一向隐忍的脸上却有着难得一见的豪气,“我既留你,便得护你!”
“阿君!”萧史一边换手持剑,一边吩咐道,“你务必把夫人锁入寝宫,无论如何,不能让她走出半步!”衣袂翻动,已大步走了出去。
“你不准去!”我厉声唤他。阿君和另一个小厮却上前死死按着我,寝宫之门也被紧紧锁上。
萧史、萧史,你早知我是将死之人,又何苦救我!
咔的一声,两枚指甲被我在手心里生生拗断……我简直想一把火烧了妃离宫!
等到天明寝宫门才再打开。我一步跳起来,扑上去抓着阿君,“怎么样了?萧总管他……”
阿君苦声道:“他被下了死狱了!宫里出了这样的事……后半夜大汗赶回来,雷霆震怒……”她忍不住又拭泪,“大汗的脾气……这次,他是断断活不成了。”
我连退了几步,一直退到床边。
阿君的脸色也是苍白。她凝视着我的双眼,欲言又止,终于慢慢道:“宫外兵士都撤了,听说死了数十人,都收拾了。夫人和我都明白……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救得了萧大人。”
我一怒便把床头的一架小几推倒在地上。几上的小玩意儿跌碎了一地。宫内外众人都噤若寒蝉。
“不!”我喊道,“我绝不愿再去求他!”
然而我的心,已做了相反的决定。公主的骄傲,一文不值!宠爱、权势才是这宫里唯一有用之物。为了萧史,为了妃离宫中众人——我转身扑向铜镜,语气惨烈得像一个女鬼,“阿君,你看,我可是生得美吗?”
阿君流着泪喊道:“夫人!”
我瞪着铜镜中的自己,忽然笑了,“幸亏我生得是好的。如今我仅剩的,也只有这美貌了……”转首向她,“服侍我吃药!”
仰头服下萧史给我的蟾液,味极辛涩,腹中难受欲呕。但我必须好起来,好了才能重新梳妆打扮承欢献媚!
我立刻吩咐:“既是兵士已撤,派人去打听一下,大汗对律妃是怎样处置?”
不多时便有人回来报说:“只叫娘娘留在宫中,余事由大汗处置。”
我心冷极。耶律楚一定已知道事情经过,却仍将萧史下了死狱,对要杀我的律妃倒是毫无所为。对我情意之薄凉,已到这等地步!但我如今要救萧史,也只有求见耶律楚,设法再获他欢心了。
嘱阿君阿碧取来雪白的笺纸。未曾提笔,已是悲愤难耐。强自按捺了半日,写下十首《回心院》:
扫深殿,闭久金铺暗。游丝络网尘作堆,积岁青苔厚阶面。待君宴。
拂象床,凭梦借高唐。敲坏半边知妾卧,恰当天处少辉光。待君王。
换香枕,一半无云锦。为是秋来辗转多,理有双双泪痕渗。待君寝。
铺翠被,羞杀鸳鸯对。犹忆当时叫合欢,而今独覆相思块。待君睡。
装绣帐,金钩未敢上。解却四角夜光珠,不教照见愁模样。待君贶。
叠锦茵,重重空自陈。只愿身当白玉体,不愿伊当薄命人。待君临。
展瑶席,花笑三韩碧。笑妾新铺玉一床,从来妇欢不终夕。待君息。
剔银灯,须知一样明。偏是君来生彩晕,对妾故作青荧荧。待君行。
热熏炉,能将孤闷苏。若道妾身多秽贱,自沾御香香彻肤。待君娱。
张鸣筝,恰恰语娇莺。一从弹作房中曲,常和窗前风雨声。待君听。
素颜、素颜,我因你而得宠,今日就再依仗你一次吧。取笔在笺下再补一句,“不是爱前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又写上,“奴婢真真顿首企怜。”这两句诗是素颜写在素笺上之诗句的上阕。我说自己是被“前缘误”,说耶律楚是能主宰花落花开的“东君主”,却不知能否因了这前王妃,而再得到一点垂怜?
爱本是世间乍然一现的奇花,绽放已是奇迹,凋谢之后焉能再放?如今我所为,不过是算计罢了。心头一阵恶心憎恨,手中笔越拗越弯,啪的一声,竟和指甲一样被我生生折断。不承想,我燕国公主也有摇尾乞怜的今日!
将白笺封起,封口处沾上一点泪痕,“阿君,你去求见大汗,务必将这笺呈给他!”
入夜时分,天边一声雷响,像是落下的巨锤,滚动,轰响,滂沱大雨铺天盖地压下来……阿君执伞而归,身上仍是湿透。她取出胸前衣襟里藏着的笺纸,还带焐热的体温,边缘已濡湿。
“大汗……没有看?”我双目凝在这笺上,满怀的期待陡然落空。
她低下头,眉眼间是深深的不安,“看了。大汗说,夫人的心意他知道了,请夫人早些歇息吧。”
“他没有召见我?也没有说要来?”
她一直摇头。
风寒始终未好,昨日到今日都是强自支撑。我的身体委顿下来,慢慢地软在长榻上。
“萧总管……他怎么办呢?”我喃喃道,“真可笑,我甚至已想好,见到大汗要怎么说……”抬头望着天空的大雨,“不成,这事拖不得,我要亲自去。”
“夫人,别去!”阿君拉住我,“雨这样大,等小些再去吧。”
我推开她的手道:“我意已决,你不要拦我!”我别过头道:“阿碧给我拿伞来。”
阿碧默默立在一旁,听见我唤她,却也不动。
我有些生气,“好啊,你们一个个都难使唤了。”赌气自己走到外殿里,有个穿黄衣的小丫头正当值,却是个面生的,便胡乱召她来,“你叫什么?”
丫头低了头,自称小月。
我便道:“小月,你取了伞来给我,我要出宫去。”
她倒伶俐,不多时给我拿了伞。我也不招呼阿君阿碧跟随,自己径直走进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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