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月亮出来一大晌了,温柔的月光像水银一样洒在杨老汉的圪垱上。
圪垱斜坡上的蒿草里,有一只大黄鼠狼带着几只小黄鼠狼在“叽叽喳喳”捕食老鼠。
村里的公鸡“哏哏哏……”开始鸣叫头遍,给沉寂的夜空增添不少活力。
不时有“汪汪汪”狗吠的声音传来,明亮的月光使狗的叫声比黑夜稀疏了不少。
不知谁家的蠢驴吃饱了肚子闲得无聊,把月夜当作了白昼,“哏呱……哏呱……”声音嘹亮地吼叫起来。
月光虽然明亮,但月光下的世界在沉睡,月光唤不醒沉睡的世界,只有朝阳能使沉睡的世界醒来。
月光虽然明亮,但仍然是夜晚,夜晚对于劳动者来说是一种福分,可以躺下疲劳的身体歇歇了。这也是老天爷的巧意安排,要是没有夜晚,劳动者还不得累死?!
世界上的月亮几乎都是一个样儿,不一样的是月光下的人生,不同的人生对明月有不同的感受……世间有人对着明月吟诗作赋的,有人对着明月饮泣哭诉的,还有人遥望着明月想离开这个混乱地球的。
沉睡的村庄、沉睡的村民仍然在沉睡,月夜下看不到一个活人儿或鬼魂儿,唯一看到的是荷花儿和儿子疲惫可怜的身影。
没迟多长时间,黄河滩里的稀泥巴被太阳暴晒干了。
晒干的稀泥巴龟裂成像鱼鳞甲儿一样不规则的碎片儿,一眼望去像无数件古代武士的铠甲晾晒在那里,在阳光的反照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光泽。
鱼腥味儿没有了、被阳光蒸发了,浪涛强迫匍匐在地上的野草好像被奴役屈辱了一回,这时又倔强地直起腰抬起头来,野花儿也开始准备绽放,芳香不会比以往淡薄。
水鸟依然在河边儿往来翻飞鸣叫着,蝴蝶依然在寻花觅蕊,蜻蜓依然在低空静静地飞来飞去。
黄河滩费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新长出来的野草覆盖……黄河的浪涛可以征服可怜的软骨爬虫,但很难征服生命力奇强的野草。
荷花儿母子俩又在黄河滩里用麦秸和茅草搭起来一个新窝棚,又重新为牛壮缝制了一套新衣服、新鞋袜,又重新灌了一坛老酒预备为牛壮生还回来驱寒,一样儿不少地放在草庵儿窝棚里。
芦根儿依然抱着那个寄托着母子梦幻般希望的捞竿儿,像站岗的士兵伫立在黄河岸边,默默地守望着奔流不息波涛滚滚的黄河。
村民们依然用异样的眼神望着这俩倔强的母子,村民们的心里都知道这俩母子是跟黄河扭上了劲儿,也没人再善意劝说她们,知道善意的劝说也难于改变她们的行为,反而双方都感到尴尬。但村民们也十分清楚,牛壮淹进黄河里都一年多了,时间这么长啦,淹进黄河里的人儿再大的能耐也难活命。无论她们母子如何在大河边儿守望,也难于把牛壮守望回来,即便是能把牛壮的尸身捞出来,也是不太可能的。村民们都认为她们母子是在守望着一个糊涂的梦想,直到她们母子守望到耗尽生命才罢休。
除此以外村民还感叹荷花儿对丈夫牛难以忘怀的感情,感叹荷花儿这种罕见的百折不挠的坚强意志。
但村民感叹归感叹,村民都把荷花儿这种感情和意志,看做是一种无奈的愚蠢行为。
有的迷信鬼魂儿的村民甚至认为:说不定是淹死的牛壮的魂儿侵入了荷花儿的身体,想把荷花儿折腾死到阴间相会。
有的村民竟然捕风捉影地佐证道:“荷花儿的眼神和走路的样子多像牛壮哇!有时说话的腔调也像牛壮,一准是牛壮的魂儿扑在了荷花儿的身上。”
本村芦根儿舅舅家的人再也看不下去了,他们感到荷花儿再这样折腾下去,不但折腾不出啥好结果来,反而会把芦根儿的小命儿折腾进去了,不能让她再胡乱折腾了。
芦根儿年迈的外祖父,招呼两个舅舅在一起商量起来。
老人“吧嗒吧嗒”抽了几口旱烟,“咔咔咔”咳嗽了几声,很艰难地从喉咙里憋出一口黏痰,“啪”地吐在了地上用鞋底儿祛了祛,眯缝着虚肿的老眼叹了几口老气,在鞋底上少气无力地磕了几下烟袋锅儿,扫视了他的两个儿子一眼说道:“只从你们的老娘去世后,爹就没有心力过问荷花儿那边的闲事儿啦……可如今不管不行啦……荷花儿叫你们的老娘从小娇惯成了犟牛脾气……”他说到这里打蒙着老眼缓了缓气儿,“你们的老娘从小啥事儿都顺着她依着她,为了顺着她甚至连老规矩也不顾……左邻右舍的闺女们都按规矩裹脚,可你们的妹妹荷花儿说啥就不沾那条缠脚布,最后长成了一双大脚板,不但不嫌丢人,还在乡邻面前逞能说啥‘大脚板干活儿方便’……她从来就是认准的事情不管对不对,就犟着一条道儿走到黑……直到如今还没改过来……牛壮被大浪卷去都快两年啦,明摆着没指望了,她还在犟着脖子钻死牛角儿……还在折腾孩子……年前冬天下大雪,差点儿把根儿冻死……前不久黄河发大水,听说浪涛差点儿把根儿卷走……爹就这一个独苗外孙儿啊……要是荷花儿再这样折腾下去,唉……总有一天……”老人说到这里再也不想说下去了,颤抖着皮肉松弛的老手抹起了老泪。
“唉……”芦根儿的大舅叹了一口气,“其他事儿她可以犟着来,可把芦根儿的学业耽误了,以后没法弥补哇!芦根儿正是读书的年龄啊!”
芦根儿的二舅满肚子意见,“我去滩里看过几次孩子,芦根儿瘦得不像样子,孩子的头发都花白啦……我说别在河边傻守傻捞了,你爹真是没啥希望啦……叫他回学校读书,您猜他咋说?”
“咋……咋说?”老人哆哆嗦嗦急着问道。
“他怪着哩!他说:您咋知道俺爹没指望啦?俺娘说爹还在河里活着,俺听俺娘的!”
“唉……”老人听到这里,感到既心疼又无奈,“谁不想让他爹活着回来啊?俺就这一个好女婿……”老人抖索着肩膀呜咽了起来。
两个舅舅一齐劝起老人:“您不能再伤心啦!只从牛壮出了事儿,您的身体大不如以往了,牛壮也许是命里注定该有这事儿,平时他就爱逞能,天不怕地不怕,啥都不怕……早晚要出事儿……”
还没等两个儿子把话说完,老人就听得不耐烦了,老人咳嗽了几声,皱着眉头向他们摆了摆手说道:“……啥爱逞能?啥天不怕地不怕?他是有胆量哇!他的能耐就比你们强得多!整个儿葫芦庄谁能比得他?!谁不说他好?!”
老人的几句话,像井里哇哇乱叫的蛤蟆被撂进一块砖头,都安静了下来。
老人又捂上一袋烟丝,吸了一口,咔咔咳嗽了一阵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俺到现在还纳闷儿……牛壮那么好的凫水本领,咋就会……要说河浪凶险吧,那次也凶险得吓人啊……为啥就没被淹着他?这些你们都是亲身经历的……”
老人说的是牛壮与荷花儿结婚的前一年,也是一个酷热的夏天,很多葫芦庄的村民在河滩里割牛草,牛壮也在黄河滩里干活。牛壮当时还是一个独身光棍汉儿,虽然早已去世的爹娘给他留下一片儿薄田,但他一个人儿也懒得养牲口,农忙耕种时节就凑合着与邻居和用邻居家的耕牛,牛壮是在黄河滩为邻居家的耕牛割草。
“牛壮……”扛着打兔枪在河滩里转悠的“慢一把”向汗流浃背的牛壮喊道。
牛壮拿着镰刀抬起头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寻声望去看到是他的远门姐夫喊他,他举着镰刀笑着大声耍笑道:“你背着枪转悠到天黑只怕是一只兔子也打不着,看你回家咋向俺姐姐交代!还不如脱了裤子下河摸几条鱼回家交差……要是连一条鱼也摸不到,回到家里就撅着屁股挨俺姐姐的棒槌吧!”
大家都知道“慢一把”怕老婆,割草的村民听到牛壮的话都七嘴八舌哄笑起来:
“挨棒槌是小事儿,说不定夜里还罚他在床边儿跪哩。”
“罚跪也不算啥事儿……说不定他跪着头上还得顶着老婆的骚尿盆儿哩。”
“你们……你们就会拿俺说笑!”“慢一把”把打兔的火药枪上燃烧的梗香小心翼翼地拿掉,扔在草地上用脚踩灭,然后把肩上的枪放下说道:“牛壮你过来一下。”
牛壮嘿嘿笑着说道:“你是饿了还是渴了?我带的有干粮和井水,这就给你掂去……别不好意思。”
“不饿也不渴,俺有话给你说。”
“俺离你又不太远,有啥话你就大声说呗!鬼鬼祟祟的,是怕吓跑兔子吧?!”
“慢一把”仰脸看了看天空皱着眉头说道:“你要是不过来我就走了。”
牛壮只好放下镰刀慢慢腾腾地走到“慢一把”的跟前,笑着问道:“你一定是又挨俺姐姐的打啦,是让俺看看你被打肿的屁股吧?!”
“别说笑啦……”“慢一把”一脸严肃,“你看这天……这天闷热的……”
“这天咋啦……”牛壮觉得好笑,仰脸看了看艳阳高照的晴天,“夏天不闷热冬天闷热呀?!”
“你还年轻哇!姐夫多少年来都在黄河滩里转悠,俺有老经验……这天闷热得不对劲儿,说不定黄河的上游下了暴雨,山洪迟不了多少时间就要爆发了,黄河就要涨大水了,你快喊大伙回村吧。”
“你敢肯定一会儿黄河就要发大水?不会是你打不着兔子闲着无聊吓唬人吧?”牛壮半信半疑。
“你又来冤枉俺!”“慢一把”眯缝起眼睛向黄河的上游望了望,“俺不敢说一会儿黄河一定会发大水,但这个可能是有的……你看西边的邙山头都被雾气遮住了……你看这湿气……俺的火药都发潮啦。”
牛壮哈哈笑着说道:“那你咋不向大伙儿说说哇?”
“说说……”“慢一把”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尴尬地“呵呵”笑了几声,“大家都把俺当笑料,俺说话谁能当回事儿?还是你给大伙儿说说,赶快让大家收拾收拾东西回村吧!大水无情哇!你说话大家信。”
“你真会拿俺开涮……俺要是说了,黄河要是不发大水耽误了大家割草,大伙不骂俺才怪!”
“你想的倒是周到……”“慢一把”咧嘴滑稽地笑了笑,“那……那俺就向大伙儿说说,信就信,不信就算啦。”
“慢一把”把打兔枪横放在草地上,使劲儿拍了几个响巴掌,干咳了几声大声说道:“乡亲们……大家听我说……黄河就要涨大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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