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回信的时候, 容清杳正好接到一通有关公司是否要竟标市中心一块地的电话。
“我们实地考察过周围,认为政府在几年后开发建设周边区域的可能性很大, 如果能成功拿下, 投资回报率在长期内增长幅度可观……”
容清杳觉得眼前一片空白,没有感觉,一点情绪都没有, 或许是自己看错了。
洛迷津觉得最好的食物, 怎么可能是廉价的炸鸡可乐,那种东西吃多了好腻, 可乐放久了没有气泡的时候也好难喝。
打来电话的下属, 因容清杳的沉默而愈发不安, 以前开会时一旦她沉默下去, 那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等待一分钟无果后, 只好试探性地喊了喊她的名字, 才将容清杳从褪色的回忆泥沼中挖出。
“抱歉,我刚才走神想到别的事情,”容清杳捻着信纸上刻映的大蓝闪蝶图案, 神色说不上漠然还是痛苦, “我们刚刚说到竟价的公司还有哪些?”
“容总, 您的状态似乎不太好, 现在时间也晚了,我重新整理一遍,和同事们再商讨一下, 下次会议上正式提出。”
对方看了眼时间, 决定以进为退, 回去再修改修改方案, 给白锦徊看过之后, 再拿给容清杳。
“好。”
其实今天忙完工作来到酒吧,时间就已经不早了,容清杳攥着信纸静静地坐在窗前,重新研读洛迷津的回信。
炸鸡、可乐、生日,这些字眼落入回忆,只让她觉得呼吸困难,不得不找到什么事物来转移注意力。
于是,她站起身,拉开象牙色窗帘,透过光洁的玻璃窗,看到夜幕下凄清美丽的雪景,心里的窒息感加重。
外面忽然变作生机勃勃,原本千篇一律的路灯被替换成五光十色的,能看见青春洋溢的少年少女结伴外出,为打一场化雪前的最后雪仗。
原本关紧的窗户被风吹开,流动的清冷辉光也随之照进,淋在女人说不出是惶然还是忧伤的脸上。
分不清到底是哪里难受,理智与她剥离开来,只剩下能够感受疼痛的心脏,她取下戴在颈上的红绳,目不转睛地看着坠下的黑色棋子。
黑色棋子被保存得很好,光洁如新,一点看不出来它随主人漂洋过海,曾在异国他乡彷徨无依,度过漫长的七年时光。
寒风吹散棋子上余有的体温,变得冰冷刺骨,连同她整个人整颗心。
她甚至想冲到一墙之隔的房间里,质问洛迷津到底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最爱的食物和味道是和她一起分享的炸鸡?
既然想念那份冷掉的炸鸡,那分别的七年里有没有想过她?
抵死缠绵的几个月里有没有爱过她?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再下棋了,是不是遇到了很多不好的事情,又是和谁一起熬过痛苦的?
为什么在她就要认命、决定就这样了的时候,又再次出现?
为什么能对陌生人说这些?
很好笑吧,曾经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富家大小姐,家道中落贫穷到一无所有的时候,怀念的食物是廉价的炸鸡。
那份炸鸡加上可乐也不超过30块钱,当年洛大小姐随手给她的一颗不起眼的薄荷糖,单价都超过二十块。
又为什么要说分手?
为了反抗洛迷津的爷爷,洛迷津放弃优渥的生活,和家里断绝关系,和她一起躲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忍受噪音、简陋和贫穷。
这个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人,愿意抛下一切和她一起忍受贫穷,到最后为什么还要抛下她?
很多时候,容清杳觉得自己好像被过去分裂了,被那个说爱的洛迷津,和说分手的洛迷津,活生生分裂成神经质的病人。
当洛迷津认为她容清杳给到的是“永不失望的开心”时,有没有想过她也收到了“永远陪伴”这样的诺言。
只要洛迷津说过,她就会相信。
难以忍受的疑虑和痛苦叩问着容清杳的心,她呼吸急促失控地揉皱信纸,又浑身颤抖地将信纸重新抚平,夹入真空纸袋中细心保存。
回到桌子旁,她握起笔几次放下,写下了满满一页的字,都是七年来无法言说的不甘心和积攒的爱恨,可清醒过来,她又用笔一一划掉。
拿出新的干净的信纸,攥写出冷静从容的回话。
[福克斯:要是早一点认识你,真希望能尝尝那个炸鸡的味道,看看是否有那么好,体会你所说的“永不会失望的开心”。]
洛迷津的回信在十分钟后从隔壁送来。
[riddle:我想这是很难的吧,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经历,食物的味道也是,当下的心情、身边的人,都会调制那一刻的味道,形成不同气味的回忆。我想,你只要相信,一定也能得到和我一样美好的回忆。]
认为自己已经将失落的状态剔除开来,容清杳低下头从容不迫地优雅书写回信,鬓发垂落掩住病态绯红的眼角。
[福克斯:这么美好的回忆难能可贵,不是人人都有幸能够拥有的。我不认为我还会有这样的幸运。但我想那个陪你吃炸鸡的人,在那个陪伴你的时刻,她也一定感到非常幸福。]
洛迷津的回复来得很很慢,也只有寥寥一句话,看不出其中多余的情绪。
[riddle:嗯,那个时刻我们都是幸福的,所以,我也非常希望她能继续幸福下去。]
看着满篇的“幸福”二字,容清杳似笑非笑,湿润的眼角漆黑如墨。
[福克斯:她对你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吧?]
大约五分钟后,容清杳收到了洛迷津的回复,虽然并不是她所期待的答案,只是信开头的墨点,能看出对方书写时的半分犹豫。
[riddle:人生很长,这样闪闪发光的时刻对我们每个人都很珍贵,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不能往前看,不允许别人生命中有更重要的人出现。新的人生,新的阶段,会有正确的人,创造新的美好回忆。]
她的回应温柔可爱而充满阳光希望,容清杳以前曾无比迷恋这样清透干净的生命力,此刻却觉得自己像是沙漠里的旅人,被抽干了水分生机。
纷乱的思绪突然静止下来,内心的纠结不安、外界的焦躁都破裂冻结,她感受不到任何声音情绪,只能听见自己沉郁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是她还存活的证明。
这是释然的人才会说出来的话吧?
她还以为……还以为和陌生人谈起炸鸡,是因为洛迷津还怀念,甚至和她一样念念不忘。
现在看来人家不过是说起生命中的往事,和谈论昨天便利店的冰淇淋很好吃没什么本质区别。
她们之间早已花落水凉尘埃落定,她总妄想再续前缘重修旧好。
当年被迫身无分文地狼狈出国求学,她登上飞机时所想的不是功成名就,回来炫耀或是报复,而是要带着鲜花和蝴蝶,找回洛迷津。
在容清杳身上,恨比爱长久这种定理,似乎并不灵验。
可惜,困在原地的从来只有她一个人。
这样的事实让女人感到彻头彻尾的无力,心脏都懒得搏动,介乎疲倦和绝望之间的空洞感觉传遍全身。
她想慢慢闭上眼躺下来,或者干脆被埋进雪地里。
过了许久,她才再次提起笔,写下了回信。
[福克斯:你是个通透美好的人,过去的是该让它过去,未来才是最重要的。谢谢你费心告诉我这么多,如果你在生活或者其他事上遇到困难,欢迎你向我倾诉,我非常乐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最后,我也衷心希望你获得更多的幸福。]
[riddle:谢谢你,福克斯小姐,虽然我们萍水相逢,但我觉得你是很好的人,祝你也越来越幸福,忘掉不开心的事情。]
好人卡吗?
容清杳轻笑着自嘲,看来她真的很擅长自取其辱。
至此,她已经没了再次与洛迷津交流的念头,至少今晚做不到了。
能否再次寻找到勇气和力量也是难解的未知数。
容清杳在灯火通明的酒吧房间里坐了很久,四周布置得色彩绚丽,寻欢作乐的气息浓厚。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登上工作的内部邮箱账号,投入到工作中去。
一时间,这里浓郁糜烂的气氛都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迷幻混乱的电子乐被敲击键盘的噼啪声掩盖。
转眼间到了后半夜,容清杳取下银丝眼镜,纤白骨感的长指拿出干净的双面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镜片。
强迫症般地擦拭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光滑的镜面看不见任何细小灰尘。
略微凌乱的长发落在曼妙柔软的肌肤间,她在古典丝绒长沙发上侧坐,轻轻咬住黑色的发绳,光洁肌肤在月光照耀下剔透若雪。
重新将浅色开衫和黑色长衣穿好,容清杳戴好贝雷帽,额前有碎发掩住如远山的黛眉。
她神情冷静,款款向外离去,又全副武装变成那个无懈可击的成年人。
值班的服务生原本在门廊里站着昏昏欲睡,余光瞥见女人月光下清冷孤高的身姿,被一下冻醒。
“等等,是福克斯小姐吗?”
“嗯,我是,请问有什么事吗?”容清杳正要打电话给司机,听见喊声就停了下来。
女人空蒙蒙的眼瞳萦绕着雨后雾霭,很难说清这一刻的女人到底美在哪里,只是若不得见这般动人心弦的美丽,错过一次心中的悔恨或许便会延续终生。
“刚才您不让打扰,所以我没敲门进来,“服务生低下头拿出信封和一袋蓝色包装的薯片,飞快交到容清杳手上,“福克斯小姐,这是我们riddle临走前要求我们拿给你的。”
盯着洁白的信纸,容清杳脑海里有一个清醒的声音提醒她别接别看,最好扭头就走。
但她的身体已经先一步接过信,任凭理智叫嚣。
有关洛迷津,她永远做不出正确的选择,她永远等待拥抱,即便已经没有力气。
可能是匆忙的关系,洛迷津的措辞不如前几封那样内敛平静,就连笔迹都跟着有几分凌乱无序。
却莫名有种无法忽视野蛮生长的生命力——一如她曾经带给容清杳的那样。
[riddle:福克斯小姐,我突然想到,虽然那份炸鸡的味道我再也没有尝到过,但这个口味的薯片和它略有相似,希望你今晚也能体会到一丝开心的滋味。想喝可乐的话,加冰就可以了。]
信的结尾处还画了一个可爱的小梨涡笑脸。
服务生看着这位只露出一双凌厉妩媚眼睛的女人,在白色大理石地面走走停停。
一时气势决绝地像是要斩断一切,最终却还是跟站在橱窗前渴望甜美糖果的小女孩一样犹豫纠结。
从文件包里拿出纸笔,容清杳左手执笔,很快写下一段话。
“请帮我把这封信交给riddle,谢谢。”
随着信纸一起递过来的,还有一千块的小费。
服务生的眼睛不受控制地发亮,他在这儿干一晚上,运气好的时候能赚到一两千的小费,现在只是随便递个信就能有这么多。
这种事情多多益善才好啊,那些人说riddle是小福星的话果然没有错,这不就带动全酒吧的人都财运满满。
虽然十分心动,但他还是很有良心地提醒道:
“福克斯小姐,riddle已经离开了,并且我们并不知道她的家庭住址。下个星期乐队演出的排期也没有确定,这封信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送到她的手上。”
不确定,又是不确定,容清杳清醒明白自己又心甘情愿踏入没有结果的圈套里。
她就是学不会悬崖勒马。
“没关系,无论riddle哪一天看到信都可以。”
说罢,她优雅地离开,偶然露出的侧脸素净如水,漠然清冷得令人怦然心动。
十七楼的办公室里,摆放着细格子的木质屏风,小桌上除了文件、电脑就是笔筒,小巧的暗色茶壶里水正微微沸腾。
整间办公室显得十分禁欲古板,唯有休息室里的一架胡桃木柜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游戏机。
“你老板人呢?这才八点多,她最近又不拍戏,怎么没来公司?”白锦徊刚从实验室里出来,寻思来和容清杳聊会儿天,结果硬是见不到人。
言思正靠着柔软合适的椅子发呆打瞌睡,听见白锦徊的声音惊了一跳,稳住心神后慢慢回答道:
“容总这一周来晚上都没加班,也没有出差开会,但是会在电脑上和主管们开工作会议。”
“不来加班,也不在家休息,她难道还有出去逛街的闲情逸致?”白锦徊摸不着头脑,打开办公室的酒柜想小酌一番,结果被眼前的景象惊悚到,“这什么东西?清杳在酒柜里放几十包薯片,是要举办小学生毕业晚会吗?”
“嗯……是的,容总这周购买了很多这个牌子的薯片,有时候会吃上一包,我也吃过几次,你饿的话,可以用来垫垫肚子。不过不要全吃掉,不然容总会生气的。”
言思想起上次她不小心吃多了几包,被容清杳盯到后背发凉的经历。
“烧烤味?”白锦徊拿起薯片仔细端详,拆开一包尝了尝,点评道,“调料的味道,小孩子绝对喜欢的口味,你们容总最近是被夺舍了嘛,吃起这种零食来了?”
言思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啊,容总前几天回来后,就想找一家老牌子的炸鸡店,结果发现这家店三年前就倒闭了,之后她就默默下单了这种口味的薯片。”
“诶,你别说,虽然是小孩子口味,但确实很好吃,”她表示了对自己上司品味的认可,即便这是在薯片领域。
“突然购买的?”白锦徊皱起眉头,把薯片咬得嘎吱嘎吱脆响,“她以前是不是也吃过?”
“没有,”言思在记忆里搜索过并无这样的记忆,才肯定地摇头,“你知道的,容总一向很自律,饮食上维生素、蛋白质、膳食纤维等等搭配得一丝不苟。不怎么喝酒也不爱吃零食,她连甜点咖啡什么的都很讨厌。”
简单来说,就是健康干净科学,朴实难吃。
“容清杳吃薯片,好违和的感觉,”白锦徊感叹了一声。
言思想了想容清杳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禁欲疏冷,结果撕开一包卡通包装的烧烤味薯片……违和得很呐。
“是挺奇怪的。”
“啧啧,”白锦徊看着空无一人的办公椅,哼笑一声,“事出反常必有妖,她今天去哪里了,我打她电话还是关机状态。”
“这周应该都是去第七大道放烟花了,我刚才不小心看到她车上的导航信息。”言思小声地说道,生怕被第三个人发现自己偷看上司的隐私。
白锦徊踱步走到言思身边,看见了这周的会议安排,“大冷天去第七大道放烟花,你老板现在行事越来越诡异了,那种荒无人烟的地方最适合杀人埋尸。而且这不是写着她今晚上要开会吗?”
“可能在那儿工作会更有效率,空气清新宜人,还很方便夜跑。”言思打了个哈欠,抿了口冲泡好的清茶,“你看,容总准时上线参加会议了。”
白锦徊弯腰看了眼会议屏幕,容清杳那边黑漆漆的,隔着电脑都能感受透明的冷空气。
偏偏女人一身禁欲的黑色高领毛衣,红唇雪肤,神态自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身处什么古意优雅的小洋楼里。
“嗨,清杳,你太有生活情趣了。”
容清杳独坐在凉亭里,用笔记本电脑开工作会议,对白锦徊略带调侃的打招呼方式予以颔首示意。
“清杳,你一个人跑去吹冷风做什么?公园冷冷清清的,又不安全。”
“我有带保镖,”容清杳示意有保镖在不远处等自己。
“你也不怕被路人认出来,万一遇到私生粉怎么办?”
“会议要开始了,“容清杳冷淡地打断了白锦徊的闲聊。
白锦徊“吁”了一声,只好乖乖闭嘴,最后看见了容清杳背后的夜空有绚烂的烟火升起。
“搞什么飞机,烟花秀表演吗?”她嘀嘀咕咕地走开了。
在认真聆听汇报之余,容清杳时常留心那边公园里的动静,期待熟悉的身影出现。
以前她并不是一个有闲暇心,去赏花赏月赏美景的人,她的一切时间都必须用来学习、工作,以保证渺茫的未来终有一日能过得见光明。
在隔着大洋彼岸的距离中,有朝一日回国找到洛迷津,成为她拼命往上爬时唯一的慰藉。
“容总,您认为这样可以吗?”下属汇报完后,开始征询容清杳的意见。
调整了蓝牙耳机的位置,容清杳目光专注,姿态从容,语速不紧不慢。
“这次的收购是为了实现技术上的互补,边缘计算服务中心的建设项目为第一优先级……”
几位工程师和架构师,再次和容清杳确认项目方向无误后,才慢慢结束会议,互道晚安。
女人起身在山风中独自徘徊,在这样类似山谷的低地,看雪看烟花真的是很美,高耸的树影在夜风吹拂下轻轻摇曳,似乎有几丝旧地的气息。
她又在原地等待了五分钟,终于在九点五十五分离开,比昨天停留的时间长了五分钟。
因为洛知问的心脏出现了问题,洛迷津跟乐队请了假,已经一周多没有来酒吧演出过。
拿到信的时候已经隔了十几天。
这封信并没有标注看烟花的确切日期或是别的什么,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看一看很像极光的烟花。
[福克斯:第七大道的末段有一间很小的公园,晚上会有很像极光的烟花表演,我想你也许会喜欢。就当作对这包薯片的报答。]
对于福克斯所说的话,洛迷津感到一阵奇异,因为第七大道离她住的地方不远,但她搬进去的日子从没看到过什么烟花表演。
最有可能的原因,当然是她每晚都累得倒头就睡。
这座无名的小公园里种满了羽衣甘蓝和茶花,三三两两的老年人互相搀扶着在绕圈散步,静谧安宁。
洛迷津跑过来时气喘吁吁,并没有注意到街角的另一端,有个单薄优美的身影渐渐消失,似她今夜错过的烟花。
“请问,烟花放完了吗?”她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感觉,促使她主动开口询问。
一位满头银丝、衣服整洁的老奶奶点点头。
洛迷津低低地道了声谢,蓬草似的银发垂下,就要慢慢从来时的路往回走,却被老奶奶叫住了。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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