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帝示意陆凛在一旁候着,他先看向李赟。
正殿那些战战兢兢跪着的内侍在两人到之前已经先被张海打发走。打发时张海还不忘低声警告一番,大意是让他们把嘴巴闭紧莫要出去乱说话。
“李爱卿怎么瞧着精神头不大好的样子,是病了?”
李赟神情憔悴,佝偻的身子颤颤巍巍仿佛要站不稳,瞧着像是一下老了几岁。
李赟闻言心下苦笑。
他告了病假,陛下应是知晓他生病在家的。
明知他病了还佯装不知急急赶在宫门落锁前将他召进宫来见,陛下是为着什么,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陛下这是不高兴了啊。
因着他的“不听话”。
捂着唇咳嗽几声,李赟声音虚浮无力:“老臣年纪大了,稍微受些凉身子便受不住,休养几日便能好,陛下不必挂怀。不知……咳咳,不知陛下此时传老臣入宫,所为何事?可是……咳咳,可是哪位娘娘身子有不适需要宣老臣前来诊治?”
“不是。”
李赟诧异抬头,像是在问既然不是宫中的娘娘身子不适急需宣他来诊治,又何以会如此着急传他入宫。
“朕宣你进宫只是听说你家中出了事心中担忧,便宣你来一见问问情况,看看可有朕帮得上的地方。”
李赟听到他这话并不觉感动,心反而提了提。
转而想到儿子孙子已经被送走,便是陛下当真要做点什么也连累不到他们,心中才松口气。
陛下是圣明之君,至少面上是这样。
向来在意名声的陛下是不会胡乱给他这个没犯过任何错的忠臣强加罪名的,尤其还是会累及家人的罪名。
当然,陛下想要处理什么人多的是法子,但耐不住早年有太子参政的朝堂能人遍布,其中以左相裴大人为最。陛下想要瞒过所有人的眼睛给一个忠臣强加罪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是做不到,是要做到需要耗费不少心力。在一个太医身上耗费如此多的心力太不值得,陛下不会这么做。
只要不会累及家人,他这条老命陛下想要便要。
李赟愣住,而后神情感动:“有劳陛下挂心,都是些家务事,不敢劳烦陛下费心,老臣能自己处理好。”
抹了抹因感动落下的眼泪:“说来不怕陛下笑话,都是老臣那个不孝子当值不力犯了错,被上司罚到了别处去。陛下也知晓老臣的夫人过世早,老臣在夫人去世后便再未续弦,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虽不成器,可他如今被罚到离盛京千里之外的地方不知何时才能归家,老臣总是有些、有些……”
后面的话被哽咽取代。
看起来非常伤心。
李赟的伤心也不全是装的。
他已经这把年纪,不知何时就会……他们父子此一别,此生不知是否还能再相见。
“是老臣失态,陛下恕罪。”
崇德帝摆摆手示意不计较,问他:“犯了错?犯了什么错?”
李赟嘴唇颤了颤,一副羞于启齿的模样。
“罢了罢了,你既不想说朕也不逼你,朕着人去一查便知,仔细着些,可别气晕在朕这里。”
李赟刚要松口气就对上崇德帝冷沉的眸子。
听到他说:“说来也是巧,朕不日前才听说你的独孙得了青山书院的几个学子赏识,你便寻人写了举荐信将他送到了青山书院去求学,这才没多久你的独子又离了京。”
心提着,李赟面上尽量稳住,露出苦笑:“是啊,是很巧,孙子儿子相继离家,而今老臣府上只剩老臣和儿媳两个人。儿媳过于伤心已经病倒,为免儿媳往后触景生情病情加重,老臣打算明日就将儿媳送回她娘家住一段时间调整心情。如此,老臣府上便只剩老臣一个老头子了。”
“让陛下见笑,老臣这把年纪最是受不得家人分离,是以难免、难免……老臣会尽快调整好回来当值,不会耽搁太久。”
“既是受不得家人分离,不如朕将你儿子孙子都接回来?”
李赟整个人一僵。
崇德帝一笑:“说笑的,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儿子既犯了错,受罚是应当,就算是朕也不好徇私。至于你的独孙,他既在青山书院求学,朕又岂好耽搁了他的学业。”
李赟看着他,眼底似有惊喜,听完他的话很快转为失落,“陛下所言甚是,那个不孝子犯了错受罚是应当。至于老臣的孙儿,只要他能学有所成将来报效家国光宗耀祖,一时分别而已,老臣能忍受。”
“爱卿不容易。”
感同身受一般感慨,转而道:“对了,朕听闻你儿子成婚多年仍无子嗣,如今你的长孙是从旁支过继而来?”
“陛下竟知……”
一脸震惊,很快反应过来,“府中子嗣不丰,孙儿确实是过继。如此小事竟也传到陛下耳中,污陛下耳了。”
崇德帝却没接他的话,直直看着他说:“李爱卿,你的长孙当真是从旁支过继的吗?”露出笑容,却笑得冷沉冰凉,“在朕面前说假话可是欺君,爱卿要想好了再说。”
李赟僵在原地。
脸色煞白。
“噗通”跪下:“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朕不将话与你说明白,你便打算一直这样糊弄过去?”
手边砚台直直砸到李赟面前,砚台里的墨汁洒出来,有大半溅到李赟的衣服上,李赟却不敢躲,一个劲求陛下恕罪。
再去看,崇德帝哪还有半点刚才的好脸色。
脸阴沉冷婺,已然是动了大怒。
张海低头站在一旁。
斜着眼睛偷瞄同样站在一边的陆凛。
心道陆大人可真沉得出气,陛下都动这么大的怒了,一看就是有事,他不仅半点不见好奇,还丝毫未被突然发疯的陛下吓到。
陆凛确实沉得住气。
他全程像个听不到外界声音不会对外界动静有反应的木头柱子。
“朕五年前与你说了什么,还记得吗?”
五年前?
陆凛眼珠子微动,来了点兴趣。
五年前他才科举高中状元,尚不是如今位高权重的样子,能接触到的东西有限,并不知五年前皇上都与李赟说了什么。
但“五年前”这三个字存在感太强,太子就是五年前受重伤险些失去性命自此退出大燕朝堂的,陆凛很难不在意。
“老、老臣记得。”
李赟声音都是抖的。
显然是吓着了。
“陛下、陛下当时与老臣提了流云巷九号,让、让老臣……”
他突然顿住,看了眼陆凛,像是顾虑着怕被陆凛听到接下来的话。
流云巷九号,他儿子外室就是养在那里。
李赟还记得陛下像是不经意与他提起这个地方,只提了一次,此后便没有再提。但陛下的意思他已经明白。
陛下拿他儿子在意的外室及他的孙子做威胁,让他听话。
亡妻只给他留下这么一个儿子,儿子十分在意那个外室及外室所生的孩子,他如何也不能让他们出事。
于是他就这样默认了陛下的意思。
这五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摆脱。可陛下盯着他,他根本做不了什么。不仅做不了,他怕激怒陛下甚至连动一动别的心思都不敢,就怕稍一不慎满盘皆输赔上满门。
直到朝阳郡主找上他。
一开始他也不信朝阳郡主真能帮他,可他已经被逼到绝路。
儿子与强势不喜的小周氏待在一起日日受着煎熬不得解脱,又担忧外室和子女被小周氏发现遭到迫害,他自己这五年来又饱受着良心的煎熬,再也不想继续这样下去。
朝阳郡主找上来他就想着试一试也无妨,万一真成了就能解脱了。
循着李赟的视线,崇德帝也看了眼陆凛。
他没有再深说下去。
见此,陆凛眸光微动。
外界都说陛下十分信重他,他自己也是这么以为的,毕竟陛下很多事都不会瞒着他。
看来并非如此。
不过他也不觉意外。
为君者多疑心。
大燕朝的这位皇帝尤甚。
“看来你都还记得。”
李赟埋头跪地不敢说话,浑身发着抖。
“可朕听说,现在流云巷九号空了。”
他轻扣桌面,发出一声一声轻响直击人心,叫人听得心惊胆战,“李爱卿不妨来说说你这般是想做什么,是打算将你家里人都安顿好没有了后顾之忧,好不再听朕号令吗?”
“臣惶恐!臣惶恐!”
李赟的神情证明了他是真惶恐。
“陛下,老臣惶恐!老臣在朝为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断不敢对陛下有二心!老臣将流云巷的人送走,只是想全了老臣那个不孝子的心愿。”
“陛下有所不知,当初娶那周家女儿进门实非我儿本意,是那周家女儿看上了我儿,利用家中权势强逼着我儿娶的她。这些年那周家女儿不仅一无所出,还对我儿动辄打骂,不仅如此,她连老臣这个公公都丝毫不放在眼里,老臣一把年岁在家中还要看儿媳的脸色过活。”
说到痛心处,他一把鼻涕一把泪。
“这般不敬长辈的泼妇早该休弃了,可碍于周家权势……陛下,周家这些年仗着势大行事愈发嚣张,不久前听说儿媳周氏已对我儿有所怀疑,若是真叫她查到流云巷去,我李家恐就要断后了啊。”
“老臣本正愁该如何保下他们一家四口如何保住我李家不在周家的打压下慢慢消亡在这盛京城,就接到了我儿犯事的消息。”
“说来不怕陛下责罚,老臣听说我儿犯了事恐会被发配到远离盛京的偏远地去,老臣最先想到的不是该如何搭救我儿,而是欣喜。我儿终于可以摆脱周家的欺压,老臣欣喜啊!”
“所以老臣暗中将住在流云巷九号的母女二人悄悄送走,打算等我儿在外安顿好再让他们一家团聚。幸得不久前老臣的孙儿去了青山书院求学,倒是叫老臣不用再想该怎样将他也送走。”
“陛下,周家欺人太甚,老臣也是没法了啊。”
“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儿一家便是远离了盛京也依旧在这大燕朝地界,依旧是陛下的臣民。老臣一把老骨头了也不打算离开盛京,只希望一直为陛下效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看李赟哭成这样,张海都怕他一口气上不来哭厥过去。
李赟此人医术不算天下第一,在大燕朝却也是数一数二,活着可比死了有用。
“陛下,李大人说得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人还在大燕朝地界就依旧是陛下的臣民。李大人原就病着,又一把年纪,再这样哭下去,老奴都担心他……”
张海迟疑一下,继续:“陛下,太子殿下的身子还要靠李大人带着太医院一众太医竭力想法子治疗,否则、否则原先说好的至多两年寿数恐、恐都会没……”
“陛下,太子殿下的身子要紧。您若实在生李大人的气,罚一罚他就是了。正好李大人府上无人,他眼下病着回府也无人照料,将他留在宫中更方便照料,从前为方便李大人为宫中贵人看病,宫里原就常备着李大人的住处,不用费事为他另安排住处。”
崇德帝看向张海。
眼神带着打量。
张海握紧了手中浮尘,强撑着没有避开崇德帝的视线,甚至还瞥一眼跪在地上的李赟冲崇德帝意有所指。
崇德帝看懂了他的意思。
是说李赟还有用杀不得,但也不能将人放回去,得将人留在眼皮子底下时刻盯着,不然恐会坏事。
尽管心里明白张海说得在理,清楚张海是为自己考量没旁的意思,但对于张海一反常态的多话行为,崇德帝还是有些不喜。
或许是张海提到“太子殿下”四个字,触到了崇德帝敏感处;又或许是张海多话的举动让崇德帝觉得威严受到了挑衅。
总归崇德帝看张海的眼神充斥着压迫感。
就这样,李赟被留在了宫中。
吩咐内侍将他带去安顿。
不知是被吓狠了还是病体撑不住,刚走两步都没有离开正殿,李赟便倒了下去。
晕了。
最后是被内侍抬走的。
殿中只剩崇德帝、陆凛和张海三人。
崇德帝瞥张海一眼,眼神还带着点沉意,让张海心慌。幸而他很快转开视线看向陆凛:“陆爱卿看到这些,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点小事相信陛下自有决断,臣便不多话了。”
他拱手行礼:“比起李大人的家中事,臣更关心的是陛下这般着急将臣召进宫来,想必是有要紧事要吩咐臣。陛下请吩咐,臣定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
崇德帝就喜欢他这不多话又忠心为自己办事的样子。
脸上的沉意总算散了点,“陆爱卿,有你这般忠心的能臣在朕身边为朕分忧,朕很是欣慰。”
陆凛没有说话,只微微垂着头。
看起来很恭敬。
崇德帝更满意了。
“朕将你叫来确实有一事要吩咐你去办。”
陆凛抬头,见崇德帝脸色又变回阴沉。
“南渊国来了国书,你看看。”
崇德帝将国书扔过去,这是萧旭尧刚刚着人给他送来的。
速度之快,可见萧旭尧一回东宫就吩咐人将其送来。
国书有些褶皱,还有些破损。
不难看出崇德帝拿到国书又发了一通火。
将国书展开快速扫过上面的内容,陆凛的目光在下方印着南渊国国玺以及帝王私章的位置停顿一瞬。
国书合上,张海接回去。
“陛下将南渊国来国书之事告知臣,是打算待南渊国使臣团到达盛京由臣去接待吗?”
陆凛的想法合情合理。
但崇德帝听到他这么说,脸色还是僵了一下。
哪里主理查案刑狱的大理寺卿去接待使团的道理,让素有冷面阎罗之称的杀神去接待使团,使团里那些文人不得被吓死。任何一个礼仪之邦都做不出这样的事。
“不是,南渊国若来了使团自有礼部准备一应接待事宜。臣告知你此事是想告诉你,这份南渊国来的国书是先到太子手里,而在今日太子主动提起之前,朕半点此事的消息都没有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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